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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学军《黑指》:在古老窑火中淬炼新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邓洁舲  2019年09月05日00:14

《黑指》 彭学军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

“没人料到,在百年老窑的废墟上,还会有窑火重新燃起。”也没有人料到,彭学军会写这样一本书。

这不是彭学军的惯常叙事,童年在凤凰苗寨中度过的时间赋予了她一支湘西的、少女的、氤氲着异域的奇诡风情的笔。但《黑指》无关这些。

《黑指》是彭学军“男孩不哭”组合新作,是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作品,讲述了瓷都景德镇三个瓷厂职工家庭的男孩子——黑指、小天和金毛伴随着陶瓷一起成长的故事,在景德镇的传统制瓷技艺逐渐被新技术代替,古老行业需要寻求新的发展时机的时候,孩子们和他们各自的家庭也面临着不同的选择。

8月19日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在北京举办了《黑指》研讨会,金波、张之路、张明舟、曹文轩、徐德霞、李利芳、王林、陈晖、纳杨、史雷、左昡等儿童文学作家、评论家,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社长刘凯军、副总编辑熊炽、《黑指》的编辑魏钢强,《黑指》作者、儿童文学作家彭学军等参加研讨会。研讨会由儿童文学作家汤素兰主持。未能到会的儿童文学评论家束沛德以一封贺信表达了欣喜与鼓励。

“这是我在北京第二次开作品研讨会,第一次是2015年,也是8月,‘男孩不哭’前三本。整整四年,还是为这个系列。”彭学军十分感慨。

一本“吓住”了作者的书

研讨会上,很多人都对彭学军小时候是否有过陶瓷文化的熏陶感到好奇。但对彭学军来说,“陶瓷”,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在儿童文学写作中,深入全新的专业领域并非易事,这意味着作者不仅要熟知各种专业性知识,还要将其化解在适合儿童阅读的故事中,不使其艰涩或无趣。

彭学军曾说在写这本书时被“吓住”了,“若是从东汉中晚期算起,瓷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再加上七十二道精细繁复的工序,就如一个无限深邃又无比幽闭的密宫,好不容易找到一道缝小心翼翼地往里一看,着实被吓住了,也被迷住了。”

金波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也感受到写作的难度,“不是凭着自己的体会写出来就行了,要做大量准备工作,这是难写的一部书。”但让金波更加在意的是后面的“迷住”。“吓住”反映了写作的难度,但“当你写一本书被迷住的时候你才会全身心投入。”金波说。

为了深入了解景德镇普通人的生活、感情和制瓷的工艺流程,彭学军花了两年时间多次深入景德镇采访陶瓷世家传人、陶瓷艺术家、经营瓷器的老板、创业景漂、工匠、学生等。采访对彭学军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她说自己“一般不跟陌生人说话”,这一次要面对的全是陌生人和陌生领域,“着迷的力量让我走进他们的世界”。走访中,她听到一些人童年的故事:冬天在暖呼呼的窑里洗澡;小学三年级时卖给同学自己做小挂件,一元一个;试图在自家厨房做一个迷你“窑”,却差点把房子烧了;她感受到一些人的怀念,怀念的力量化作了黑指父亲的出走;同时,她也感受到新生的力量——来旅游却被“瓷”吸引留下来的年轻创业者,新兴的雕塑窑,这力量让百年老窑的废墟上,重新燃起明亮的窑火。这些经历构成了《黑指》,它不同于作者由自身经历出发写就的故事,张之路称之为“听来的故事”。

彭学军一开始想写本简单的图画书,但是当她真正深入江西瓷都当地生活,她意识到,有点厚度的书才能装下这些内容。为此,她决定自己学做陶瓷,她在景德镇报了一个培训班,从配土、揉泥、拉胚塑形、配釉施釉到最后烧成,一点点学起,尽管老师教的“羊头揉”“菊花揉”她怎么也学不会,但是她和景德镇的孩子们一样玩泥巴,烧陶瓷,也拥有了自己的四件作品:一只小碟子、一个木耳边的花钵、一个长方形的收纳盒还有一只海盗狗。用金波的话说,她“培养了一种情感的力量,任何一个作者必须具备情感的力量,虽然被吓倒过,但是不断涌出情感的力量,你才有写下去的勇气。”

纳杨感受到了“强烈的代入感”,她说这正是这部小说的扎实,在读的时候好像看到了瓷都长大的孩子的生活。而这些细节能够引发强烈“共情”,是“书写现实生活的一个突破点”,它是真诚的、真挚的。

书中有一幕,黑指的太爷爷用生命烧成的最后一窑,魂、火、泥交缠、融为一体,让张明舟十分感动,“中国最优良的传统文化就是这样有魂的人创造出来,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他说,“不光是这里面的人物,想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起落传承,就很动容。”

景德镇世世代代与瓷为伴的人们,面对现代化和工业化带来的“产业衰败”,有许许多多的人选择逃离。 黑指爷爷的临终遗言是“不让孙子做泥巴佬”,黑指父亲在工厂倒闭后外出打工讨生活,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行业,而是像黑指妈妈说的一样,太喜欢了。” 王林认为彭学军写出了生活的复杂性、深刻性。

彭学军写足了这个古老瓷都的人们对过去的眷恋,但在徐德霞看来,这部小说的主题并不是守护与传承,而是适应时代变化,是改良与创新。”

就在最后一座柴窑被拆除,黑指的父亲逃离心爱的陶瓷,小天一家人也搬到外地,整个小说看起来像一曲挽歌之时,由金毛这个让人有点意外的角色,逐渐拉开了一道口子,那是被这座古老瓷都所吸引的年轻手艺人和新技术为古老的陶瓷所打开的通路。

科技进步,时代变迁,很多东西在发展进步,这是大势所趋,也是时代必然。烧松枝的古窑不断被汽窑、电窑代替,具有高超技艺的能工巧匠失业了,不得不外出找工作。但是徐德霞认为,虽然有一些技艺消逝了,但“烧出祖辈传下来的祭红(一种稀有的釉色),却是融在血液中,刻在骨子里的追求,是最高的精神向往。当我读到黑指父亲把黑指打破了的祖传宝贝一样的祭红茶壶,重新放在雕塑窑里烧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在时代的进步中传统文化以新的方式传承下去,保存下来,并成为我们的精神归宿。”

正是由于这些细节扎实的“听来的故事”以及“情感的力量”,让张之路在彭学军的小说中看到了“一个比较清晰的知识轮廓、知识系统”,避免了“知识空载”——由于小说知识要素的缺乏所造成的空壳感。张之路解释说,这个“知识”不光是科学知识、生活知识、或者社会知识,而是与作品长度相匹配的知识系统。整个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靠这个系统支撑的,这个系统的构成大到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小到作家的修养,作家的作品知识,作家对人性的丰富体验。

实际上,要在一本儿童文学作品里处理大量陶瓷工艺的专业知识和当地人的特殊体验也并非易事。柴窑和电窑相比有什么区别,黑指爸爸为何执着于柴窑?小天的妈妈画的瓷板画是用什么画的?与普通绘画有何不同?满窑又是什么,有什么讲究?他们为什么冬天要在窑里洗澡?

彭学军用了许多手法来化解这些问题,有的时候是以黑指和小天小时候玩“泥巴”的亲身经历来讲述,有时候是用他们与大人们的对话来解释,还有的时候是直接展示呈现。于是,《黑指》的读者们在每章正文故事开始之前,首先遇到的就是一段文言和它的译文,这些文言文分别摘自清代《景德镇陶录》《陶冶图说》《南窑笔记》,解释用于这本书目录的四个重要术语:烧窑、拉胚、塑性、窑变。责编魏钢强说:“这种陶瓷的行业术语,把它放在行文中作为脚注不合适,夹注也不合适,如果涉及的少,可以化解在文字叙述或对话中,但当它需要大量出现,怎么藏都藏不住的时候,我们就干脆大大方方地放在最明显的地方。”

贴着儿童写的“彭氏腔调”

“你是我赞赏的一位坚守文学品质、讲究艺术魅力的儿童文学写作能手、高手。”束沛德在贺信中对彭学军表达了肯定。

彭学军为儿童文学带来了新题材、新思路,此前几乎没有以专门描述瓷文化为主的儿童文学作品,“《黑指》之所以值得我们关注,或者引起我们的阅读兴趣,还是因为她给我们讲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故事。”曹文轩说,“我们往往把心思用到捕捉一个新颖的主题上,但其实文学还没有触及到的主题大概已经很少了,现在的问题是在重复这些主题的时候,怎样使作品让人觉得新颖。彭学军一直在用自己的创作回答这个专业性问题,她不断寻觅新的题材,主题是有限的,但题材是无限的。”

曹文轩同时指出,“所有的新颖题材都可以作为儿童文学的题材,但需要琢磨儿童文学究竟怎样适当地、完美地使用。”

彭学军的回答是,将目光更多地放在孩子身上。她曾去过一对夫妇开的工作室,暑假的夏令营期间,他们给孩子讲述陶瓷的文化、历史与发展,从拉胚开始教孩子们做瓷器。“所有这些,如果站在孩子的角度来通俗地描述就是:‘玩泥巴’。”

《黑指》的故事起伏跌荡,里面穿插着复杂浩大的瓷文化背景,但是没有淡忘儿童文学的趣味,就是让作品“始终贴着儿童在走。”左昡说。

束沛德在贺信中写道:“她生动、清晰、富有艺术说服力地刻画了几个不同个性的孩子在颇具特色的环境下精神成长、心灵成长的历程。尤为巧妙、别具匠心的是把孩子思想、性格的淬炼与陶瓷生产、制作的流程交织在一起描写。”

李利芳观察到,近年来作家们在不同选题都有所拓展,这个过程中彭学军有她自己清醒的探索。“她打通时空阻隔,把当代少年儿童的精神建构与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文明紧密勾连,在呈现成人社会的演变与大历史的同时,将儿童有机代入,自然成为民族文化的热爱者、传承者、创造者。”她认为,彭学军笔下的主人公在作品中获得了代际的共同成长,既在古老文明中突出了儿童主体性,又没有割裂儿童与成人社会的完整性。

就像华兹华斯所说“儿童是成人之父”,彭学军相信儿童的主体性和丰富性能让成人在他们身上找到问题的解决方法,所以才有小天为了让归来的父亲重新获得触碰陶瓷的勇气,安排了家庭“抓阄”;而黑指为了弥补失去了“五号窑”的父亲,以新兴的雕塑窑的方式烧了一座迷你柴烧“五号窑”。

彭学军在创作中一直没有回避一些传统意义上被认为不适合展现给儿童的东西,比如说死亡,在“男孩不哭”系列的《浮桥边的汤木》里,黑子与珠儿兄妹的爸爸久病不愈去世,在《森林里的小火车》中,热爱铁路的父亲和他不敢碰触的小火车背后裹挟着曾短暂存在过的“姐姐”死亡的可怕阴影。而在《黑指》里,不仅有死亡,还有成人世界的复杂,被小天爸爸踹倒跌在瓷片上的人,小天对于爸爸的过去与现在的纠结,黑指爸爸的“逃离”,妈妈面临的下岗,金毛领着镇上的孩子们做下河捞瓷片的生意,这些世界的“阴暗”和“复杂”,彭学军没有回避。

曹文轩称彭学军是一个具有很高辨识度的作家,“她创作了一种独有的彭氏叙事腔调,这种腔调是温柔的、温暖的、清纯的、富有诗意的,有点哀伤的女性味很浓烈的一种腔调。一个作家能形成自己的创作腔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关系到这个人的心态、品质、情节、趣味,和她对世界的认知。”

美的力量与Black finger-china boy

如果说彭学军克服了写作的难度,用她的创作理念为儿童文学打开了更大的天地,那么还有一种力量穿越了这些,成为一种更本质的力量。

这就是美的力量。

在这些孩子的成长中,美改变了他们。成长需要很多营养,物质的营养,精神的营养,而在这些营养中美陶冶了孩子们,这是金波对这本书感受最深的一点。“这三个孩子的形象就是普通陶瓷工厂职工家庭的孩子,算不得生长在多么优越富足的环境,但他们的灵魂是有温度的,这种温度就是从审美而来。”

书中的三个男孩子,让许多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金毛,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小混混”,金毛这个人物再次体现了彭学军笔下世界的复杂度和人物的纵深,当黑指和小天喊着他配不上方可砚这样“美”的存在时,却意料之外地没有遭受打击报复,这之后金毛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此后他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改变。

“她没有让黑指和小天在肉体上或者借助聪明才智的力量打败金毛,以此来刻画成长。” 史雷说,“她用美的力量展现各自的方向。就像金毛喜欢方可砚一样,用烧磁片来吸引金毛,唤醒他人性中对美的追求。”

这种本质的力量,将穿透文化、语言、习俗,成为联结世界范围内儿童的“共情”的力量。

“我们提倡讲好中国故事,让中国文化走出去,《黑指》这部作品可能就是讲好中国故事的一个范例。”张明舟在多年的海外传播与阅读推介经验中感受到,海外对于优质的中文儿童文学读物存在需求,而《黑指》的可读性与复杂度兼具的特性对于向海外输出中国文化可以起到桥梁的作用,他甚至已经为这本书想好了英文名——Black finger-china 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