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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长篇《惠比寿花园广场》:纠结的写作,并不纠结的文本

来源;《收获》 | 刘小波  2020年02月27日09:11

《惠比寿花园广场》是旅日作家黑孩的长篇新作。小说围绕女主人公秋子成年后的婚恋生活展开,同时也串起了她的童年,她的故乡,她的家人。在主题上,《惠比寿花园广场》讲述的是中国女孩的海外生存经历。故事主线似乎是一段在海外所经历的极其糟糕的恋情,女主人公秋子一次很偶然地在日本的惠比寿花园广场溜达,广场周围的繁华与喧闹让她人萌生了到此定居的念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幸福感,她期待什么时候有了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搬到惠比寿来。她自己没能“有了钱”,但是她在飞机上遇到了一个住在惠比寿花园附近的男人,然后她就实现了这个愿望。但是此次相遇却是一切噩梦的开始,韩子煊的真实身份和行径在一步步交往中暴露无遗。从相遇、相处到分开,双方经历的曾经与过往也被完全表露出来。虽然生活糟糕透顶,但是很多时候,女主人公秋子似乎都流露出了可以忍耐的态度,而且还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惠比寿花园广场梦之中。这种愿意为了自己某种欲望而忍受的行为,颇有一些特殊的意味。

作为女性作家,小说是典型的女性文本,无论是自己的情感生活梳理,关于母亲的回忆,关于姐妹们的生活的书写,都含有此种意味,甚至是关于日本房产经理吉田的生活也是如此。对主人公而言,一个女性的出走是一种生活的逃离。小说书写的是一种人的困境与逃离,其实已经是第二重逃离,因为主人公已经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异乡了,但是困境仍旧如影塑形,西西弗斯式的悲剧再次上演。一开始小说是近年来流行的失败的婚姻书写,在婚外恋中处于一种被鄙夷的角色,但是主人公却不为所动。在小说中,主人公秋子是极具依附性的,她依靠着比自己大几十岁的情人住到了惠比寿。虽然她一直是处于被欺骗的对象中,但她也还是通过异性,获取自己相应的东西,比如得以利用《每日新闻》宣传自己的新作品,得以借助异性加入各种圈子。而且更为严重的地方在于,秋子甚至感慨在飞机上所偶然遇到的那个可以依附的异性是随机的。秋子经历过失败的婚姻,与有妇之夫交往过,又遇上欺骗自己的异性,虽然最后,小说提及她有了新的家庭,但是并不能说是圆满的。因为这似乎是一种单向的期许,就连韩子煊最后也没有宣布自我破产,而是继续着以前的生活方式。

小说塑造的女性形象是新女性,还是是走投无路者?回到女性主义的古老话题上来,主人公依然是十分具有依附性的。如果说旧制度下女性依附是出于生活的必须,现如今的依附又是因为什么?是制度更替的不够彻底,还是女性自我认知不够独立?抑或是别的原因。这种书写与近期流行的女性写作十分相似,只是把故事的场景移植到了海外。总而言之,女性在当下依然面临很多困境,对男性的依附性仍旧是最大的症结,如果说文学只是表达特例与个案,那么当一大批的文本都来表达这样的特例与个案的时候,难道仅仅是因为作家们的视网膜效应,还是因为这样的现状已经常态化了?这是值得深思的。

不过,好在小说同时又有超越女性的主题。无论是从乡土、历史、都市、身份、人性、现实,还是别的什么主题,都能从中寻觅出些许的痕迹。作家采用了一种常见双线叙述模式。小说既是遗忘之书,也是回忆之书。遗忘是对曾经所经历的黑暗和苦难岁月的遗忘,主要通过活在当下的方式进行,譬如对域外生活的向往、对更美好的物质生存条件的追求、对异性苛刻却不乏随意成分,等等,都是一种遗忘的努力。但同时,作家又时时不忘回忆,在小说中,作家不断声明她的写作动机来自于书写一部有关母亲的书,关于母亲的书写在黑孩的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母亲情结在其他的作品中也有体现,比如《百分之百的痛》也是一篇与母亲有关的写作。这里的母亲既是一份与亲情有关的回忆,也是升华为了故乡的一种象征,是回忆之书。在书写母亲的过程中,曾经经历的一切也都一一浮现,自己与姐妹们的过往,患抑郁症自杀的父亲,甚至也包括短暂的婚姻生活。这些东西在后来的岁月洗涤中,似乎有了一种别样的韵致。

黑孩的写作有一种旅行书写的意味,《惠比寿花园广场》一边书写自己的情感故事,一边叙述异域风情,介绍日本的风物人情、历史传说、社交礼仪、社会现状。惠比寿花园广场是日本一处地标,小说对此有着较为详尽的书写。旅日多年,黑孩的书写渐渐融进了他乡,但是回望故土还是作品很明显的主题。作家在书写当下生活的时候,不断回忆自己曾经的过往,即便是与韩子煊的交往也是通过回忆来书写。在回忆中,秋子所经历的磨难般的生活被一一呈现,似乎也在为当下的生活选择寻找缘由或是借口。在黑孩看来,小说的写作是源于现实生活中感受到的生命的无常与无奈。是人类内心缺失的爱与忠诚。是哀伤。是纠结。也是渴望。纠结是她形容自己作品和创作行为的词汇,纠结在此有多重意味,首先肯定是对是否写就这样的故事的纠结,小说是虚构的,但是很明显,很多情节来自于自己的亲身亲历,是否要将这些故事用文字呈现出来,需要反复的考量。其次,纠结还源于该讲哪些素材放进小说中去,而哪些又该将舍去?这一点或许是作者最纠结的,因为文本所表现出来的是大量的素材都被作家利用了起来。小说主线比较清晰,但是凝结在主线周围的是大量的分支故事,而每一个似乎都在推动着主线的发展。作家的写作是纠结的,但是小说并不纠结,是一个捋得相当顺的文本。可见作家书写之用心。

与此同时,小说也是海外生存群像史。韩子煊颇具传奇色彩的海外生存经历也是较为典型的。虽然他本人是十恶不赦、缺乏道德底线的,但是很难说与外部坏境无关。小说还写到吕平与秋子很偶然地相遇并因此留在日本,接受韩子煊在出版其书时的明显很苛刻的条件。另外,韩子煊对秋子存折的觊觎,秋子为保护护照和存在不惜动刀等等举动,这些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海外生存的艰辛。他们共同的状态就是缺乏基本的安全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这是他们关系无法进一步维系最为根本的原因。通过这些辛酸生存史的书写,也将人性暴露无遗。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人性往往是自私而封闭的。

黑孩的书写有一种非虚构的色彩,她在创作谈中谈道,惠比寿那里曾经有过属于她的故事,为了这个故事,有将近二十年,她不曾有勇气去惠比寿。其实,她很想去,但是不敢去。因为纠结。因为惠比寿是将她的憧憬连根拔起的地方。对惠比寿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象,使它的形象在她的心里被不断地更新,甚至那些触动过我的人物、情节以及景色,都被涂上了不同于原有真实的新的色彩。这就像是一种过滤,或者是观照,牵引了她写小说的欲望。然而,写作与生活,有一段无法衡量的距离,生活是直接的,写作是间接的。当真实的生活经过了过滤与观照的洗礼,生活才会成为小说。或许创作谈是作家真情流露的园地,原则上不会掺假,由此也可以窥见小说与作家生活经历之间的对应。尤其是,黑孩在小说书写中还加入了不少可以检验的真实成分,比如与一些文本有互文书写,尤其是与文坛名宿的交流与一些文坛轶事,譬如散文集《夕阳又在西逝》与汪曾祺的序言,这些让小说增添了不少异趣。在这些叙述中,秋子是被直接称呼为黑孩的,这与先锋小说中的元作者有所不同。真实的介入是为了揭示写作的意义是神圣而深远的。

黑孩很早就加入了女性畅销书的行列,《秋下一心愁》就是此路数的作品,这个小说从一段邂逅而牵出一段尘封的过往,在爱情、亲情、友情的漩涡中,一对恋人冲破重重阻挠和偏见走到一起。随着写作的成熟,黑孩在小说思索的东西越来越多,在《惠比寿花园广场中》,除了表层的婚恋书写,她还涉及到了很多主题。比如韩子煊与女儿真实不同的认知来进行族群身份思考;又比如通过女主人公与韩子煊参加的各种社交活动描绘日本的现状;还通过流浪猫、房产经纪人吉田的生活、母亲来日的生活等等,书写人们面临的各式各样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困境。总体来讲,黑孩的写作提供了一种女性海外写作的新样本,并在尝试着超越自己,而非自我复制,这是较为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