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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6期|熊湘鄂:新年好啊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6期 | 熊湘鄂  2020年06月16日08:25

哀伤与黎明同时被新年第一缕破窗而入的阳光唤醒,余勤奋极不情愿地从薄如蝉翼的浅睡中惊醒。光亮每天在这个时辰如期而至,强行爬上他的眉目,令他厌烦,又心有不甘。他翻了个身,把蓬松的脑袋朝枕头下拱了进去,任由边沿泛着油光的被子半边滑落在地,也不愿拉扯一下,全然不顾自己的后背裸露在清晨的寒凉之中。

余勤奋的睡眠和思绪如此相同,一直处于碎片状态,全靠拼拼凑凑。他依稀记得,昨晚是除夕之夜,武汉在盘古开天地的首次封城之下,虽没有万家大团圆的景象,但小家依旧热闹,灯火璀璨。到了夜里十多点,沉寂了几天的小区,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不知是哪扇窗子,率先传出一个嘹亮的声音:“武汉——”很快有另一扇窗子回应:“加油——”几个单声回合过后,无数的“武汉——”“加油——”声从一幢幢高楼各个窗口钻了出来,很快汇集成“武汉——”“加油——”的复调,此起彼伏,最后形成一股声音的洪流,顷刻间海啸般席卷而来,穿透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武汉——”“加油——”“武汉——”“加油——”,巨大的呼喊声,惊扰了斜靠在沙发上发呆的余勤奋,他最害怕的节日喧嚣,在这个异常冷清的农历年最后一天,最终还是来了。余勤奋关上窗户,九省通衢的繁华都市如今已成为新冠肺炎疫情笼罩下的一座岛屿,但他仍要阻止这一曲高昂的长歌蓦然闯入。他家早已变作孤巢,他要守护这岛屿中的孤巢。

余勤奋感到肚子有点饿,他都不记得自己好久没有吃东西了。他从冰箱冷藏格摸出两个馒头,就着一杯凉白开胡乱塞进肚子。吃完东西,接下来干点什么呢?余勤奋又陷入一片迷茫。这两年来,他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睡觉、打游戏和抽烟,成了他打发日子的日常内容。他下意识地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不断火,却又心不在焉:有时一支抽完,等烟火烧到手指他才回过神来;有时一支烟才抽一口,便被他摁灭在地板上。落了一地烟头,余勤奋强迫自己上了床。又是好一阵翻来覆去。等到好不容易浸染上一层薄薄睡意,屋外却传来狗叫声:“汪汪——汪汪——”

已是凌晨三点,这叫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余勤奋有些烦躁,后来索性坐起身,把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汪汪——”狗叫声再次传来,像一颗坚硬的石子,把余勤奋一天来积攒下的那丝困倦,玻璃似的击成了碎片。

最近这一两年,余勤奋的睡眠出现了大问题,尤其对声音格外敏感。远到小区景观池塘里的蛙叫和树上的蝉鸣,近到屋外空调主机转动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骚扰。他一度以为自己耳膜出了问题,上医院检查却一切正常。但他自己的感受越发糟糕,渐渐发展到楼上邻居半夜起床的尿尿声、凌晨小区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甚至灯管里电流的嘶嘶声,全部转化成各种杂乱无章的噪声,源源不断输送到他耳朵里来,搅得他日夜难以入眠。当然,最近稍好一些,封城后很多如半夜烧烤摊叫卖、歌厅里号叫等刺耳的声音,全都凭空消失了。正当他准备庆幸每天可以多睡一会儿时,新的噪声又出现了。

余勤奋无力再收拢已流散的睡意,起身下床,走到与房间相连的露台上。余勤奋知道这狗叫声来自对面高楼的那只金毛,他几年前就认识它。在他印象中,它并不是一只爱叫的狗,今天是怎么了?

冬日清晨平静的江面上,漂浮着一个火红而温暖的太阳。天气如此晴好,但这座城市在疫情的肆虐下显得格外静谧,似乎沉睡其中,久久不愿醒来。这像是余勤奋的现状。两年前,他的家庭突遭变故,残忍如一把利剑,将他的人生斩为两段;上一段事业顺利外加家庭美满,下一段妻离子散有如行尸走肉。余勤奋以前是做防水工程的小老板,从防水工人做起到自己开公司,当一切向好时,却不想厄运已悄悄埋伏在前头,在他三十六岁本命年那年给他迎头一击:六岁的儿子图图在一次高烧后被查出患上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在经历两年的各种化疗、腰穿和骨穿后,最终还是离他而去。儿子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这个曾在余勤奋眼里五彩缤纷的世界轰然倒塌,从此他没有了白天,只剩下漫长的黑夜。他拒绝白天,害怕在白天看到与儿子有关的印记:公园里图图爱坐的海盗船,学校里和图图一起嬉闹的同学,家里图图的衣服、玩具枪、军棋……与儿子有关的一切都还在,唯独儿子不在了。白天太过于真实,真实到稍不留神这一切就会突兀地出现在他眼里,瞬间把他又拖回到永无止境的回忆中。这种真实,其实是一种残忍。对比白天,余勤奋更习惯黑夜,黑夜虽什么也看不见,至少还可以欺骗自己的眼睛。他开始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上班,也不见亲友,甚至尽量避免和邻居碰面。如果非出门不可,他会先悄悄打开大门,竖起耳朵仔细听楼道有没有人,等没有动静时,飞一样跑下楼,倒掉垃圾或到小超市买生活必需品,再迅速跑回来。他把白天也过成了黑夜。

余勤奋家露台与对面楼房的金毛所在阳台处于同一平层,空间直线距离约二三十米。那狗体形匀称,胸部厚实,披着一身金黄而密集的皮毛,时常直立身子,趴在窗口向外张望。余勤奋在露台上抽烟时,常常看到它独自在阳台上玩耍,摇头晃脑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呆傻,他对它并无好感。三年前,图图刚做完第一个疗程的化疗,余勤奋陪他在楼下草坪上晒太阳,这只金毛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倏忽扑到图图跟前,一下子把身体极度虚弱的图图吓倒在地。情急之下,余勤奋赶紧伸手一把抓住金毛凑过来的嘴巴,把它推到一边。这时,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脑袋油光锃亮,脖子上挂着一根大金链子,他是金毛的主人。很显然,他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但他并没有先和余勤奋打招呼,而是把金毛的嘴掰开来看,凶狠地吼道,瞧你这笨样,人家把你嘴抠出血了,你他妈就只知道躲?说完,又把凶恶的眼光瞥向了余勤奋。毕竟没伤到儿子,余勤奋本不准备再说什么,但光头把话说得稀烂,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他不干了,对着光头冷冷地说,狗不知道讲理,难道我们人也不讲个道理?这样的大型犬不需要牵狗绳?说话的时候,他把目光停在光头的眼睛上,一动不动。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光头扭过头,手掌朝匍匐在他脚下的那只金毛脑袋狠狠拍去,说,火鸡不会咬人!被叫作火鸡的金毛猝不及防被主人打了一巴掌,蒙了两秒钟,马上翻过身,把肚皮示向主人。光头不假思索,提起腿又是一脚,踹在火鸡的肚子上。“汪——”它一声惨叫,却并不跑开。

火鸡胆子那么小,你看我踹它它都不敢动,现在相信了吧?光头指着瑟瑟发抖的火鸡告诉余勤奋。说完,他伸手向前方一指,金毛马上从地上爬起,顺从地跟着主人屁股后摇摇摆摆走了。

“汪汪——”火鸡的叫声再次传来。它所在的阳台已被窗帘遮住,余勤奋看不见它。他突然回想起,印象中光头家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没有灯光,估计光头一家不在武汉过春节,难道没把狗一同带走?

“汪汪——”又是一声狗叫。

“火鸡——”余勤奋扶住露台的栏杆,身子前躬,朝着对面楼房阳台大声喊道。

“汪汪汪——”窗帘动了一下。

这只金毛果然被光头留在家里了。哈哈。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余勤奋心里生出一丝邪恶的快感。

整座城市像被按下暂停键,毫无征兆地突然进入了静止状态。往日热闹的街市、如潮的人流,此时像被江水冲洗过一样,干干净净。马路上散落的零星医疗和生活保障车,或天空中偶尔划过的一声鸟鸣,越发衬托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人们都在抱怨新冠肺炎疫情给这个春节带来了冷清和乏味,只有余勤奋无所谓,他早已习惯,甚至这种寡淡正是他所期盼的。图图走后的第一个春节,余勤奋婉拒了哥嫂邀请,和图图妈妈一起去了贵州,通过在火车站翻地图的方式,随便找了个乡间小镇,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过了年。他们是哪里偏僻往哪里走,他们害怕遇到熟人,熟人的眼神他们受不了。第二个春节,余勤奋已经离异,孤身一人待在武汉,每晚出门夜跑,除夕夜更是从傍晚一直跑到了黎明,用身体的极度劳累编织出一副坚硬的铠甲,以此避开那一把把回忆的尖刀。今年这个春节好了,团圆、聚会、喜气这些每个节日都要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字眼,被突如其来的疫情一股脑儿赶出了这座城市,每个武汉市民和他一样,都成了足不出户的孤家寡人,他一度产生了某种虚幻的融入感,自己的焦躁也稍稍平息了一些。当然,麻烦也随之而来,他的家——这个长期被社会遗忘的角落,竟也热闹起来,每天都会有社区干部或志愿者登门,给他测体温、做询问,一天不曾中断过。

如果不出门,余勤奋甚至懒得洗漱,通常下床后会直奔电脑桌,玩网络游戏。他玩游戏有两个目的,一是单纯地玩,二是通过玩游戏解决基本生活费用。余勤奋离开防水行业后,送过快递,教人游泳,还在街头替人做过锅块,总之什么职业需要力气他就干什么。儿子死后,他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不敢让自己沉重的肉身有片刻松懈,身体和精神站在了天平的两端,似乎身体多一点苦,精神上则会少一点痛。但这些职业都没干长,不是因为累,更不是因为挣钱少,而是因为孩子。送快递会遇到孩子来取件,当游泳教练会遇到孩子来游泳,就连锅块的主要顾客也是孩子,那些孩子向他跑过来时,就似一阵和煦的微风,把他用坚强、平静甚至若无其事伪装起来的种种圆实而饱满的面目,瞬间如蒲公英般吹得四散开来……余勤奋也曾试着斩断这无尽悲伤,他继续和以前的客户谈生意,但重新上了酒桌,看到满桌的珍馐,又会联想到儿子在生命最后几个月,不能吃油腻食物只吃稀饭馒头的情景,不禁羞愧难当。他暗暗骂自己,余勤奋你还敢向美味伸筷子?他借口上洗手间,门一闭,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明白,儿子是他一生的至暗,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从那以后,余勤奋再也无法走出家门。漫长的闲居时光,他开始专注儿子生前的一切:将儿子的衣服鞋子从小到大依次编码摆放,临摹儿子在幼儿园时的绘画涂鸦,替儿子整理书包里的各种课本和文具……他每天重复这些简单的事,乐此不疲,直至接触到图图生前曾玩过的网络游戏。那是图图还没生病时,曾偷用他妈妈的手机为游戏充了一百块钱,事后被他打了一巴掌。图图不在后,余勤奋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有无尽的懊悔与深深的自责。后来他又想,网络游戏到底有什么趣味能吸引我的图图?余勤奋决定通过游戏来探寻儿子的内心世界。在他看来,这甚至不失为一种与儿子保持某种关联的特殊渠道。他开始学着玩儿子玩过的那款网络游戏,从打开游戏页面时的菜鸟到骨灰级玩家,用了两个月。这期间,余勤奋没日没夜地练习,每次捡到金币、开到宝箱,或打败一只强大的怪兽,都要大叫一声,好!他觉得不是自己玩游戏,而是在替死去的儿子玩游戏,他叫好是在为儿子喝彩。后来,有游戏商人看到余勤奋的水平越来越高,向他提出购买装备的要求,他没有犹豫就同意了。不过,他从不多卖一分钱,能有口吃的而不用出门,就够了。

余勤奋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快。刚过去的一周,是他近两年过得最为充实的时光,竟然每天还可以睡上四五个小时,这对于长期处于焦躁、失眠状态的他来说太难得。

初三那天,上门为他测体温的社区干部说起缺少志愿者的事,一向怯于与人沟通的他鬼使神差地主动报了名。当志愿者的前两天,为居民发大白菜。按要求,志愿者把大白菜从卡车上卸下,统一堆放在小区球场上即可撤退,每户会派一人自行下楼来取。但余勤奋不走,他要替那些年龄大、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拎上楼才肯转身。后面几天,给那些新确诊新冠肺炎病人所在小区消毒,余勤奋抢着背起满桶的消毒药水,一户接一户喷洒,从早干到晚听不到他一句叫累的话。几天下来,社区干部纷纷朝他竖大拇指,大家都夸他。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精神并没有那么崇高,其实就想找个脏活累活干干而已,哪怕感染上病毒也无所谓,他怕死吗?自己如今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他不止一次有自杀念头,几次想在露台上纵身一跃,但最终还是没有跳。他不是没有跳的勇气,而是后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要是死了,这个世上谁还会记得图图?只有自己还活着,儿子才不会那么快被这个世界遗忘。为了儿子,他才容忍自己继续在这世上偷生罢了。

晚上在居委会搬运消毒液等抗疫物资,忙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家。刚进门,接到社区电话,马上又赶到一户全家四口都出现新冠肺炎疑似症状的居民家中,协助将他们送到了医院。等再次回到家中,已是凌晨四点。他觉得有点困,洗完澡,连烟也没抽一支就上了床。刚躺下,窗外又传来狗叫声:“嗷——嗷——”这大半夜的,火鸡还在叫,它是不是太无聊了?余勤奋睡不着,不禁有些恼它。

“嗷——嗷——”火鸡每隔几分钟就叫一声,一直叫到了天亮。这个后半夜,余勤奋耳朵边尽是火鸡的聒噪,哪里还能睡得着。好不容易挨到七点钟,他实在躺不住了,跳下床洗漱。上午还有任务,要去给一栋待拆迁的老式职工宿舍里三户空巢老人换液化气罐。刷牙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火鸡的叫声怎么从“汪汪”变成“嗷嗷”了?

余勤奋马上来到露台,含着一嘴的泡沫,朝着对面阳台大喊一声:“火鸡——”对面马上传来一声“汪汪”的叫声——火鸡回应他了。“火鸡——”他又喊。火鸡又发出“汪汪”“汪汪”的叫声。这下听清楚了,火鸡刚才发出的还是“汪汪”的叫声。隔着窗帘,余勤奋看不见火鸡,如果能看到它,他想朝它抡抡拳头,吓唬吓唬它,叫了大半宿,真是吵死个人。不过,转念一想,这只金毛还知道回应他,一点不傻嘛!他不禁乐了。回到卫生间继续刷牙。他回忆起自己刚才好像笑了一下。真的笑了?余勤奋仔细端详镜子里那张干枯的脸,面颊上升、眉角舒展——真的笑了。这可是一个久违了两年的笑容啊!他对着镜子,努力收拢五官,嘴角试图上翘,想再笑一次,但镜子里却出现一个相当怪异的脸庞——双眉外张而嘴唇紧闭,那对凹陷的眼眶,竟汩汩地淌出了一行热泪。

中午回到家,余勤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冻馒头放进电饭煲,准备蒸熟后当午餐。儿子死后,食用美食对他来说是有罪的,儿子生前最后的主食馒头,也便成了他的主食。

“嗷——”火鸡的叫声再次打破死一样的沉寂。

余勤奋拿着馒头走到露台,发现对面阳台的窗帘竟然被拉开一角,露出一个面积约半个平方的窗户;那是全封闭阳台的逃生窗口,火鸡把头伸了出来。

“火鸡——”余勤奋大声喊道。

“嗷——”火鸡的叫声没了以前的洪亮。

可能它太寂寞了。余勤奋把半个馒头从嘴里拿出来,举在手里,“喔——喔”地逗弄它。火鸡马上把头向后仰了仰,不停地“嗷嗷”叫唤起来。

火鸡像个孩子,只要有人和它玩,就欢喜得不得了。余勤奋看着它激动的模样,心想哪怕是只狗,也害怕孤独啊!

随着方舱医院的快速增加,感染病人床位资源前期一度紧张的现象得到极大缓解,社区抗疫工作也随之步入正轨,余勤奋的志愿者工作暂停下来。闲下来的余勤奋恢复到从前打游戏、睡觉和抽烟的浑浑噩噩状态。在今天的网络游戏中,他要继续与一只叫“暗咒蝠妖”的怪兽作战,对方能喷射出一种墨绿色的汁液,毒性非常强,攻击者稍不注意就会中毒倒地而亡。余勤奋前几次都没能将它杀死,今天决定不惜花钱强化装备,希望尽快拿下它。

余勤奋第一次掏钱买了“皮肤”。不过,他的攻击能力虽有所增强,但与“暗咒蝠妖”决斗时精力还是无法集中,导致反应迟缓,攻击时操作又频频出错,最终败下阵来。

“嗥——嗥——”

火鸡最近总是叫个不停,而且,它今天又变换了一种叫声。

它的主人光头离开武汉是坐动车或飞机?如果是自驾车,应该把火鸡带上的。那火鸡心里估计一直在纳闷,为什么主人这么多天不露面呢?是我做错了什么不要我了吗?余勤奋这么一想,这狗也怪可怜的。他的心思不在游戏而在狗身上了。这样继续下去,火鸡该不会患上抑郁症吧?余勤奋自己曾有过抑郁倾向,他听说动物也会抑郁,动物与人没什么不一样,都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唯一不通的可能是语言吧!抑郁症潜在患者担心一只与他八竿子够不着的狗会不会也患上抑郁症,余勤奋为自己的担忧感到好笑,它与自己有关系吗?他不禁咧开了嘴,想笑,但突然收住了。

你又在笑?他质问自己:余勤奋你还有资格笑?

余勤奋和图图妈妈离异,笑声就是一根导火索。图图走后第二年,他和图图妈妈因忍受不住每日彼此的长吁短叹分房而睡。有一次,图图妈妈在她房间看电视台的综艺节目,竟然发出“咯咯”笑声。她第一次笑,余勤奋忍了。她还笑,余勤奋顺手把鼠标向她房门砸过去。安静了一会儿,笑声又起,余勤奋忍不住了,冲进她房间,一把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扳翻在地。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好,那我去死!

图图妈妈顾不得赤裸的上身,立即跳下床,冲到露台上。余勤奋反应快,一个大跨步冲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她。霎时,图图妈妈豆大的泪珠落到地板上,余勤奋的泪水则落到图图妈妈脖颈上。两口子抱头痛哭,他们才发现,原来痛苦和病毒一样是可以传染的,哀伤的人生活在一起,会令生活更绝望。夫妻俩以前害怕见外人,现在连对方也害怕见。没有办法,离婚吧,也算是一种解脱。

图图妈妈没有笑的资格,难道我有?余勤奋长叹了一口气。

“嗥——”

“嗥——”

火鸡叫声较以前弱了许多。这个家伙怎么了?余勤奋心里终究有些不安,想探个究竟。火鸡前爪搭在窗口上,脑袋侧歪在窗沿一边,看上去它似乎有些难受。

“火鸡——”余勤奋大声喊它的名字。

火鸡听到有人喊它,慢悠悠地把头拱出窗外,望着余勤奋发出一阵“嗥——嗥——”的叫唤。每叫一声,它会把舌头卷到鼻子上舔一下。这个动作以前少见,难道火鸡病了?或是饿了?余勤奋看到它可怜兮兮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回厨房拿了个馒头,放在嘴边做了个吃的动作,然后举在手中朝火鸡挥了挥。火鸡看到了,马上兴奋地晃动脑袋,舌头在上下唇间来回收卷。

它是饿了,余勤奋分析。估计是光头也没想到武汉会封城,离开时给它预留的食物肯定不够。余勤奋想把手中的馒头扔给火鸡,但隔那么远,要准确投进那个窗口似乎有些困难。他试着投了一下,没能投中,馒头掉到了楼下。余勤奋不敢再投,二十层高楼往下掉物品,属于高空坠物,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馒头没能接着,火鸡急得“嗥——嗥——”叫个不停。

看来投不行,余勤奋想到把馒头系在长竿上递过去。他先是拿晾衣服用的撑衣杆,不行,太短,连五分之一距离都不到。又找到两根蚊帐的折叠钢丝,将两头对接,仍差了一大截。

新冠肺炎疫情进入排查摸底阶段,指挥部要求每个居民楼栋口都安排社区干部值守,居民一律隔离在家,没有特殊事由不得下楼。难道眼睁睁看着火鸡在家活活饿死?这也太残忍。余勤奋还是想救它。他凭着手里一张当志愿者时发的通行证,顺利下楼找到小区物业经理,问到火鸡主人光头的电话号码。

如今人都快要顾不上来,你还去管一只狗?物业经理不带恶意地批评余勤奋,你在家待久了,闲得慌吧?

余勤奋拨通了光头的电话,先是介绍自己,包括姓名和家庭详细住址,最后向对方提出,自己可以在社区干部或物业人员见证下,把他家的大门撬开并更换新锁,帮他代养狗狗。不过,他没提几年前火鸡吓着自己儿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位置?你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等余勤奋把话说完,光头马上警惕地反问,他认为被人窥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狗有它自己的命,不关你的事。光头又恶狠狠说,我警告你,我可记着你的电话,别给我乱来啊!说完,挂了电话。

自己的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还被警告一通,余勤奋想想都觉着来气,那个物业经理说得对,自己的确是闲得慌。

余勤奋回到家,抓起吃剩的半个馒头,边啃边打起游戏来。十几个小时下来,整个人精神有些昏沉。天快亮时,余勤奋起身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的鱼白,这个夜晚真安静啊!

正在这时,沉寂了几天的志愿者微信群“嘀嘀”响了:社区急招一名临时驾驶员,主要任务是负责余勤奋所在小区居民特殊应急外出。这个岗位需近距离接触不同人群,存有较大感染风险,但余勤奋不假思索,第一个报了名,便立即得到批准。

两分钟后,余勤奋接到第一项任务:送一个刚出生三十一天且哭闹不止、呼吸不畅的新生儿上医院。孩子父母电话中的语气心急火燎,致使他连脸也顾不上洗,马上将车开到了对方家楼下。从医院回来路上,社区又转来一位居民请求,让余勤奋代其送菜送药到汉阳区蔡家林巷居住的九十多岁双亲处。余勤奋赶到汉阳,来回奔跑了几条巷子,终于找对门牌号,将药和菜交付给老人后,还不放心,又找到所在社区,申请了对两位老人进行重点关爱。等这一切办妥返回到社区时,已是下午两点。余勤奋将半份盒饭塞进了肚子,接下来是送一位女士到医院做人流手术。因女士的丈夫得在家照顾两个小孩,不能陪同前往,全程陪护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余勤奋头上。女士进了手术室,余勤奋便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待。当年图图出生时,他也是站在这个地方等候,那时的他是多么喜悦、兴奋,有着即将为人父的无比激动……如今物是人非,一切成空,想到这里,余勤奋心里不禁隐隐作痛起来。他焦灼地来回踱步,希望手术能早点结束,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偏偏女士的手术耗费时间偏长,四五十分钟后,她才从手术室出来,身体虚弱得像一根草,余勤奋连忙上前替她扣好外套。医生示意家属抱病人到观察室输液,余勤奋愣住了,尴尬地望了女士一眼,女士则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他,他略略迟疑一下,便抱起了女士。去观察室的路上,余勤奋不好意思将女士搂得太紧,因此双臂尽量前倾而僵硬,动作显得很是怪异。

一位男士做饭时手指被切伤亟须去医院,一位老人尿结石发作尿不出来,一个婴儿急发疝气需复位……余勤奋一刻也不敢耽误,早到一分钟就早一分钟减轻别人的痛苦与担忧。还有乳腺癌手术患者每天换药、住院病人家属更换陪护、尿毒症患者透析、肺结核患者复检、小产的两天后复查……余勤奋怕忘了的就用小本本记好,可不能漏了、混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每天车子发动后,中间难得有熄火的时候。

第三天夜晚,余勤奋的临时驾驶员志愿者任务圆满完成,他到社区交还了车。回到家,突然想起了火鸡,这几天似乎没有听到它的叫声,余勤奋心里不由得一惊,它该不会已饿死了吧?光头说,狗有它自己的命,但狗的命也是一条生命啊!余勤奋回想火鸡朝着自己不停摇晃脑袋,那是在求救吗?连狗都知道渴了要喝水,饿了要进食,遇到危险要向别人求救呢!

余勤奋来到阳台,他怕吵到别人休息,不敢用太大声音,轻轻地叫唤火鸡,但对面阳台始终没有动静。

火鸡真饿死了?

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烟头落满一地,余勤奋来到儿子房间。他躺在儿子床上,用儿子盖过的印着熊大熊二图案的被子搭在了胸口。和图图妈妈离婚时,他把所有家产都给了对方,只留下这套房子的居住权。余勤奋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儿子房间所有的东西一样没舍得扔或烧,都按儿子在世时的原样摆放,仿佛随时在等候儿子回来。他每次想儿子想得喘不过气来时,会趴在儿子床上,把脸贴在儿子曾睡过的床单上,贴在儿子曾穿过的衣服上,拼命搜寻儿子留下的气息。

儿子,你在那边孤单吗?

儿子,你在那边有了新的爸爸妈妈吗?

他对着屋子的空气问,对着儿子的书包问,对着瘫倒在床的自己问,每问一次,都是满脸的泪。

天亮了。余勤奋又到阳台去叫唤火鸡。好半天,火鸡才无精打采地在窗口晃了一下,马上又消失在窗前。还好,它还活着。他在网上找到一个小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协会志愿者听完他的请求,明确告诉他,为避免不必要的纠纷,志愿者上门服务需同步与业主保持视频状态,绝不能不经小动物主人同意而开人家的门锁,如果火鸡主人不配合,他们表示无能为力。

这条路,也被堵死了。怎么办?情急之下,余勤奋顾不上那么多,再次拿起馒头向火鸡投去。家里剩下的七个馒头全扔了过去,但一个没投中,全落在楼下院子里。如今,楼道与楼道间的通道已被木板封死,馒头捡不回来,余勤奋只得作罢。

火鸡似乎知道余勤奋在帮自己,每个馒头掉下楼时,它都要急得“嗥嗥”叫唤一声。馒头没了,余勤奋和火鸡相互对望,都傻了眼。过了许久,余勤奋转身回屋。“呜——”火鸡竟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叫。

火鸡挨饿,余勤奋也没有一点食欲。刚刚出现的一点好心情又没了,他只觉得火鸡好可怜。虽然自己讨厌它的主人,虽然火鸡的莽撞吓到过图图,但一想到它会因主人的冷酷而被活活饿死,这实在令人沮丧。没有人比他更懂这种滋味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慢慢萎缩,你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它在你眼前一点点地消失,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助?

绝望中,余勤奋忍不住到露台上呼喊火鸡的名字,火鸡却不再把头探出窗外,只是发出低沉的哀鸣回应他:“呜——”

火鸡生还的希望越发渺茫了。对疫情的管控越来越严格,居民所需生活物资一律由社区统一配送,街道宣传车上的喇叭反复播报,足不出户就是为国家做贡献。余勤奋同火鸡一样,被困在各自地盘,束手无策。他站在儿子房间的窗户边,眺望远方,茫茫的江面上,一座大桥横跨其间,天堑变成了通途。可眼下,与火鸡相距这二三十米,却成了他无法抵达的对岸,强烈的挫败感把他仅存的一点同情心击得七零八落,余勤奋似乎又能听到那阵熟悉而恐怖的脚步声再次朝他走来。他颓丧地低下了头,房间里到处都是儿子的影子:图图参加幼儿主持人大赛的奖状还贴在墙上,念过的课本还在他的书桌上,“光头强”电锯、弹弹球、磁力积木等玩具都摆放在主人生前搁放的地方。书柜顶部,还有一架玩具遥控直升机,那是儿子生前自己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以前儿子一直想要它,余勤奋没舍得买,后来儿子病重,他赶紧买了一架最好的送到病床上的儿子手中。他一直记得,当时图图欣喜地抱着它,浮肿的脸上竟然还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可惜,直到最后儿子离开,都没机会再碰过它。

余勤奋把这架玩具遥控直升机从柜顶取了下来,端详着它。如果儿子生前能玩上一回,那该有多好啊!突然,有一个奇异的想法在脑子一闪而过:能不能用它将火鸡所需的食物运过去呢?

他立即上网查询这款玩具的基本参数,得知可以负重一公斤飞行,而且它的体积大小正好可以穿过那个窗口。余勤奋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激动,一刻也不愿意等,立即将电池充满电,在客厅进行飞行操控训练。先是练习升降和旋转,几十个回合下来,他便能熟练操作上下悬停和左右旋转。紧接着,他把约一公斤重的几本书用胶布缠在机身上,进行负重训练。大半夜过去,这架玩具遥控直升机在余勤奋控制下,就能在各个房间平稳自如地穿行了。

不过,余勤奋心里清楚,这架玩具直升机一旦钻进火鸡那个窗口,受视线的限制,加上火鸡咬取食物时会碰到易碎的机翼,它很难再飞回来——这可能是一趟单程飞行。狗粮不是生活必需品,不在社区代购物品之列,余勤奋只能自制狗粮。第二天一大早,余勤奋通过社区购回一些面粉和瘦肉,将瘦肉剁成末,用面粉拌匀后裹住,加入一些蛋清和青菜,放在电饭锅里蒸熟后,自制狗粮便做好了。他把狗粮切成块,绑在了玩具直升机的底部。

经过小心翼翼的飞行,余勤奋终于把玩具直升机顺利送进了火鸡的窗子。不出他所料,飞进窗户后的玩具直升机很快没了反应,这让他既开心又失落。开心的是玩具直升机没了反应,说明被火鸡触碰过,进而说明火鸡还活着;让他失落的是,玩具直升机要么机翼受损,要么电池被火鸡刨出,总之对它失去了控制。

很快,补充过食物的火鸡,又把狗头从窗口拱了出来,一副呆呆萌萌的表情。

“火鸡——”看到金毛恢复了元气,余勤奋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情不自禁地喊它。而不远处,浑身流金的火鸡也发出“汪汪”的欢快叫声。

这一公斤自制狗粮维持火鸡一周时间的生存没问题,余勤奋悬着的心暂时落了下来。书柜顶上,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遥控器,紫红色的机身不见了。他知道,这是永远失去了,就像他的图图。儿子的一切,他都视为珍宝,甚至连房间地板上的头发桩都不舍得扫掉,似乎这一扫就会把儿子的气息扫走似的。但今天,为了一只狗,自己竟然把儿子心爱的玩具直升机放飞了。这天晚上,余勤奋躺在儿子床上,对儿子的思念如潮水般漫开来。他回忆起儿子,像在脑海里打开了一本书,儿子从出生到离开的近三千个日夜,所有点滴都记在这里,他一页一页地翻,一字一句地读,但看着看着,很快就要到底了。——这本书太薄了啊!他不敢再往后翻,他想停住,但那些模糊的方块字、那些书中的笑脸,还有那架玩具直升机,都从书里飞了出来,渐渐化作一缕轻烟,慢慢飘逝而去……

儿子,你会理解爸爸吗?余勤奋在黑暗中醒来,用被子蒙住脸,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汪汪”“汪汪”的狗叫声,又经常传来。令人惊奇的是,余勤奋只要往自家露台上一站,哪怕不喊火鸡,它似乎也能感应到,很快会把脑袋从窗口伸出,耳朵后伸,张大嘴巴,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

它是在冲余勤奋笑呢。

火鸡精神还不错,每次笑过之后,还会把身子缩回去,绕着阳台转一圈,再次把前爪搭上窗沿,把窗户扒拉得砰砰作响,如此循环且不厌其烦。

余勤奋逗弄火鸡几次后,不敢再去露台。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在露台上出现,火鸡就兴奋地在窗口里钻进钻出向他示好,这样会消耗它的体力。一公斤食物究竟还能让火鸡支撑多久?余勤奋心里没底。这个该死的新冠肺炎病毒,虽然经过严格管控,新增感染人数逐日递减,但据说又出现无症状感染者,隔离期会继续延长,封城暂时不会解除。他开始关注每天的疫情动态,最担心的是继续隔离下去,火鸡终归难逃一劫。该想的办法想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目前只能让它尽量少运动,最大限度维持身体能量,能多撑一天算一天。

到了正月十三,随着全国各地医疗援助队伍源源不断开进湖北各疫区,武汉新一批方舱医院开建,疫情管控力度也再次升级,全体武汉市民又进入下一个为期十四天的隔离期。这也就是说,光头在半个月之内无法回武汉了。

空旷的城市,冷清的街道,每天被无限拉长的光阴,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余勤奋很难分清眼下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就和图图刚离开时一样,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幻想自己能早点从梦中醒来。那样,清晨的窗外仍铺满明媚的阳光,楼下街头早餐店热干面、豆皮的香味飘进他的屋子,而他的图图还歪着脑袋在酣睡,任他叫过三声也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呜——”

但狗叫声总能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一周过后,火鸡失去了前些天的活跃,只偶尔探出头来,向着余勤奋的方向,发出越来越微弱和稀薄的叫声,像是一种哀鸣,更像是它发出的最后呼救。

深夜的窗口挂着一轮残月,影影绰绰。余勤奋推开露台的纱门,很久没有上过润滑油的门闩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在静寂的夜色中格外刺耳。他站在露台上等了许久,却始终没能再听到那阵熟悉的狗叫声。寒风突起,把余勤奋惊得打了一个寒战,夜更深了。他朝着深邃的星空望去,似乎看到一团“暗咒蝠妖”形状的黑色雾障,如影似幻,最后慢慢消失在泛着清辉的苍穹之中。

这天早上,余勤奋下到楼栋口,见到戴着红袖章的社区干部小马,上前递了根烟。余勤奋前段时间做志愿者,就是在他的带领下工作。

小马看见他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笨重的帆布袋下楼来,老远就说,老余你也憋不住了?余勤奋嘀咕道,我倒是想待在家里躲病毒,但王主席让我这个防水补漏的去修水管,只能试试啰。王主席是社区工会副主席,协调志愿者工作。小马没接余勤奋的烟,用体温枪对着他额头一照,问,王主席派你去哪儿修水管?余勤奋指了指火鸡所在方向说,不远,就在对面那栋楼。小马说,领导既然点你,说明你有两把刷子。接着,又向对面楼栋的另一位社区干部喊话,帮着余勤奋打了个招呼。

余勤奋顺利上到对面楼房的二十层。

他从楼道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自家的方向大喊一声:“新年好啊——”

小马听到楼上有人喊新年好,抬头往上望,看到是余勤奋,使劲朝他挥了挥手。

余勤奋也看到了小马,也朝他挥手。

接着,他又向着空旷的街区喊:“新年好啊——”

最后,他面向遥远处朦胧的山峦和浩渺的江水,将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使出胸腔五脏六腑的气息,大声喊道:“新年好啊——”

喊过之后,余勤奋来到光头家门口。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光头家大门,开始抽烟。一支烟才抽了一半,他站起身,将烟头捻灭后装进自己夹克的上衣口袋。接下来,他不紧不慢地从帆布袋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消防斧头,调动全身所有的力量,朝着大门狠狠砍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