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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20年第5期|马金莲:公交车

来源:《黄河文学》2020年第5期 | 马金莲  2020年07月01日08:13

1

周六搬吧,我查了,天气不错,适合搬家。

苏苏坐着没吭声。她有一会儿的失神。

咋地,还真舍不得啊?王建设笑了,笑得刹不住,在地上转了半圈,显得很夸张,似乎在苏苏有些迟钝的反应面前,他的笑点瞬间降到了最低。

苏苏看着他笑。她的表情有些无辜,像一个小女孩刚从睡梦里被惊醒,正停留在一个醒与梦的边界线上,犹豫接下来是一脚踏入人间回到现实,还是继续沉溺到梦里去。王建设觉得她这个表情最好玩了,显得笨笨的,还没长大,还傻着,就被自己娶来当了媳妇儿。王建设就觉得很开心,好像在什么方面占了便宜一样,忍不住一直笑。

为了不让王建设的笑太过于孤单,苏苏应景一样陪着笑了笑。只略微浅笑了一下,她又不笑了。她在心里计较着一件事,一件不能拿出来和王建设商量的事。这些年她什么都和王建设商量,她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尤其对王建设,她干啥都要问一下他,王建设的看法、想法、意见,王建设赞同还是反对……总之,王建设就是主宰者。

千万不要以为王建设在压迫和欺负这个弱女子。没有,王建设从不欺负她。一切都是苏苏愿意的。她甚至是喜欢被王建设“统治”的。这种“统治”可能会影响和限制一些自由,但更多的,是能提供保护、安全、稳定、踏实感,苏苏沉溺其中。她乐意做王建设的臣民,喜欢在一种被设计好的框架里,懒洋洋过她的小日子。水没了充卡,电没了买电,桶装水喝完了,王建设扛着净化水桶吭哧吭哧去小区供水点灌。米呀面呀一旦没了,王建设买回来不说还把袋子口拆开,摆进纸箱子里。鱼缸里啥时投食啥时换水,苏苏从没沾过手。王建设就是万能胶,哪儿需要了粘哪儿。他们生活里的小缝隙小窟窿,开胶起皮,走风漏水,都被他填补得平平整整严丝合缝。

王建设把苏苏养成了小女人。这说出去肯定会让小城的女人们暗暗羡慕的。女大当嫁,这世上的女人,都会嫁人,可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遇上王建设这种宜家宜室的好男人。男人常见,王建设不常见。熟知他们家生活情况的亲朋好友们,大多数是羡慕的。女人们眼馋王建设的好和苏苏享福的命,男人们则对王建设嗤鼻子的同时,也还是禁不住佩服他们小两口之间的恩爱、般配和默契。珠联璧合,他们当得起。

王建设说完又动手装起箱子来。三个大号塑料收纳盒,这次发挥了大作用。比纸箱子更为结实、严密、便捷,什么都可以往里头塞。从刚开始的坛坛罐罐、衣服、被褥、书本、纸张等粗大结实物件,到后来深入到生活内部,密布在肌理层次下的更为细小琐碎的器具,比如抽屉里的螺丝、扣子、剪刀、擦鞋布、鞋油、手套、指甲剪、茶叶盒、钳子、染发剂、刷子、针线盒、钢笔、墨盒、洗面奶、旧袜子、旧手机、孩子的玩具飞机……搬家这件事,远不是一个“搬”字就能概括包揽的,就像打开了万花筒,平时藏匿镶嵌在难以注意的地方——边边角角、明处暗处、高处低处的各种用品,这下全露了出来。

苏苏看着王建设忙活,她不想参与,偏偏王建设不让她清净,举起一个圆盘,问:“老婆老婆,这个丢还是拿?”苏苏不吭声。王建设摇得手里的盒子霍啷啷响,问:“老婆老婆,这个究竟带不带?”苏苏听出是跳棋。那盘跳棋早破了,棋子也丢了不少。丢了也好。苏苏懒得说话,她在跟什么人生气。是王建设,还是她自己?说不清楚。建议买新房搬家的是她,急吼吼要搬的是王建设。说有错,也是两个人的错。苏苏却把气生在一个不确定的人身上。

王建设不知道又举起了什么,问:“老婆老婆,这个拿还是丢?”他的口气怪腻歪的,哪是在整理东西,分明在找借口跟老婆搭讪,逗她笑哩。苏苏心里本来就乱,他插科打诨地闹,苏苏就更烦了。她一下子站起来,换衣服,换鞋,拿起包,对着穿衣镜匆匆看一下,就离开了家。出了门,又有点不忍心,给王建设发信息,说有事出去一下。

小区门口有三个公交站点。左、右和前方各一个,苏苏向前方走去。前方那个站点是距离她小区大门最远的一个。她可以向右,坐1路车,也可以左拐,乘10路车,但她每天都会舍近求远,步行七八百步,去前方的站点。高跟鞋在路面上不紧不慢地走过,她听着这熟悉的节奏,心里渐渐升腾起一抹淡淡的酸楚。十年来,三千六百五十天,她几乎天天都这样匆匆走过,坐上5路公交出发,晚上又坐着5路公交归来。从春夏到秋冬,刮风下雨,年前节下,她几乎风雨无阻,很少缺席。

苏苏把脚步放慢,再放慢,她已经想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段熟悉的路,那就尽量走慢点,寻找一下初到小城那会儿走过这里的心情。七百零五步,七百零六步……苏苏硬生生收住,不走了,回头看,有些无奈,自己给自己苦笑,改不了了,说好的走慢点,却还是收不住腿脚,将近八百步的距离,七百刚过就到了,她这是着急去做什么呀,今天又不是去上班。

这些年她几乎每天都在小跑中追赶公交车,不知不觉,练出了现在的走路速度。习惯成了自然,现在想慢下来还真难。记得刚进城的时候,附近还没有通10路和3路,只有5路公交。那时的公交站牌很简陋,不像眼前这种有座椅、有遮风挡雨的顶、有巨大玻璃宣传栏的全新样式。现在的站牌很漂亮,玻璃是新的,里面装着有公交路线图、宣传国家政策的图片和文字,还有广告,候车的时候苏苏就看看这些。她尤其喜欢看“军民团结宣传栏”,里面有三个齐刷刷并立的军人头像,他们都很帅。苏苏悄悄在心里给他们的颜值打分,排名次。有时候她觉得第一位的眼睛好看,透着灵气;有时又觉得第三个的鼻梁高挺,秀气;有时候又瞅着中间那位最耐看,属于猛看会忽略因而需要慢慢细看才能看出味道的那种类型。平时总是在匆忙中做比较,今天清闲,有的是时间好好看看。她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然后无声无息地发笑,今天看清楚了,也对比出了结果,三个小伙都帅,一样的帅。

公交站点的座椅空着,苏苏吹了吹,吹起一缕白白的尘土。小城多风,干燥,别看不刮风的时候挺干净的,其实还是有尘埃的。苏苏爱干净,吹了还不放心,掏出一片手巾纸擦了擦,这才坐下去。有公交车来了,她坐着不动,红色公交车,是3路。她等的是5路,5路一律是浅绿色外表。3路车停下,气动门噗嗤一响,前后门同时开了。有人从前门上去了,有人从后门下来了。噗嗤一声响,前后门合拢,车喘息着走了。苏苏瞅着这一幕,忽然禁不住咯咯咯笑了,她觉得这公交车怎么那么像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挺着肚皮赶路,一程到了,哗——打开产门,大嘴前头吞人,产门后面生产,一进一出,出出进进,就这么一程一程地蹒跚前行,从早到晚,在固定的线路上,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永不疲倦。把小城里的人,吃进去吐出来,吃进去又吐出来,从这里搬到那里,从东头带到西头,没有人听它喊过苦,叫过累。它们究竟累不累、苦不苦呢?

公交车司机是会喊苦叫累的。苏苏记得清楚,那时候的5路车跟今天的没法比。其实那时候全城的公交车都一个样,比跑长途的汽车小,又比跑乡村的客运稍微大一点儿,外观上看没有这两种车严密,里面要宽敞豁亮一些。外表刷成红色,远远地来了,有人招手,公交车就真的停下,有人拉开车门,扒上车,车继续往前跑。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那时候还真就是这样,公交车就是招手停,公交站点是有的,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从没几个人愿意跑到站点去乘车,大家都习惯了半道上拦车,车也习惯了随时停下上人。公交车也是私人的,司机、售票员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卖票,每次上车一块。苏苏每天来去四趟,要准备四块钱。一天四块,一月一百二,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六。十年呢,十年竟然上万了,想想还真有些惊人呢。

铁座椅凉凉的,苏苏感受着凉意沿身体蔓延的过程。今儿周六,公交站点没人等车。她一个人享受着宽松清闲。平时可是难得的。夏天的时候,尤其下午上班那个时段,是高峰期,公交车里人挤人,满鼻子都是臊哄哄的人肉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运气要是不好再和有狐臭的挤在一起,可真就遭罪了。尤其前些年,车小、简陋,没有空调,最热的时候也就司机头顶上吊个风扇在转,座位少,总是抢不到位儿,只能在“人的丛林”里站着。高处的抓手不够,转弯的时候都是人抓人,抓别人椅背,歪歪斜斜地互相撞击。要不是窗外闪过的是沿街的市容,还真给人感觉乘坐的是在乡下村道上晃荡的班车。到了冬天,大家都穿得厚,车里显得更狭窄了,人挨人人挤人。下了雪,暂时没消融,路面结冰,行路变得困难,挤公交的人猛增,往往上了车两头都下不去,被拉过站头的事儿常有。

如今想起这些,真有种恍如前尘、已成往事的感觉。车来了,绿色的,是5路,缓缓靠近站点。两个穿校服的孩子忽然从背后跑出来,一边打闹一边上车。车门合拢,重新启程走了,孩子的笑声和闹声还在耳边回响。车后没有放屁一样喷出的烟雾,只有一缕淡淡的尘埃。马路早晨洒过水的。苏苏静静坐着,如今的公交车是政府购买的纯电动车,不排尾气。苏苏发现她还是有些怀念排尾气的日子。留恋什么呢,说白了就是已经逝去的时间,那段时间她的年龄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整整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真是一地鸡毛的十年啊,有时候她甚至没勇气回头去看。

5路车十分钟一趟。苏苏发现今天时间过得好快,十分钟也就她打一个愣怔的时间。又一辆5路车来了。车里人不多。苏苏老远就盯住前窗看,是个女司机。她悄然舒了一口气。

心情再次放松下来。透过车玻璃,能看到车里的大概情景,周末全城休息,上班的上学的都在家,不存在高峰期交通压力。没有乘客等车,车还是停下了,车门打开,没人下车,车门关闭,启程走了。苏苏目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交车开始按班按点地行驶,只有到了站点才停,再也不会有人招手就停下拉人。应该是第二次全市交通大改革以后执行起来的。而苏苏在小城生活历程中的第一次全市大范围公交改革,是在七年前吧。

当时市民能明显感觉到的变化有两个,一是乘车没那么便捷随意了,以前出了小区门,看车过来就招手,公交车和出租车抢道,秩序经常混乱。这一整顿,效果力现,各走各的道儿,整齐多了。可也有大家不愿意接受的地方,就是坐车必须去站点,拎多重的东西都得走到站点。公交车也不会随走随停了。大家一连声地抱怨,叫苦,感觉一直以来的舒坦,就这么被剥夺了,不适应啊。苏苏倒觉得挺好的,规范以后,从前很多不好的习惯都被逼着改掉了,这对谁都是好事情。

苏苏要去上班,必须从这里乘车。她每天赶往公交站点的时候,数着步子,一共七百到八百之间,着急小跑的时候多一些,悠闲不急的时候大步慢走,步数反倒少了。数步子是为了让自己镇静,也为了排解心里的寂寞。苏苏常常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在水泥地面上匆匆响过,一边看着一个个和自己一样忙着赶车的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就在心里高高地飘荡,为了什么呀都这样急急火火的,是赶着把生计过得更好呢,还是赶着去死。人生不过百年,何苦如此匆匆。可是,自己不也这样匆匆又匆匆吗?

2

苏苏是一次赶车扭了鞋跟的时候遇上那个司机的。女人爱美,苏苏也不例外,她喜欢穿高跟鞋,就算每次去往公交站点的时候,一双脚很不舒服,可还是舍不得不穿。如果遇上时间紧,车又马上要靠站的情况,乘客就得跑着去追赶。苏苏夹杂在众多赶车的人群里,不能撒开脚丫子疯跑,得像淑女一样跑小碎步。等赶上车,爬上去,喘息着投钱,找座儿,终于把一口气喘匀了,苏苏就后悔,恨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悄悄地在人群里把脚从鞋里扒起,让委屈的骨肉透透气。穿平底鞋当然更舒服,跑起来也快,但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能认识到的不方便,就是不改,不让步,不愿意放弃那点坚守。

对于女人来说,还有比随便对自己让步更可怕的事吗?苏苏个子矮,又微微发胖,只有穿起高跟鞋才能把她勉强撑到一米六,才能让裤脚不扫地,也才能让她在镜子里显出一点儿高挑和苗条来。所以,高跟鞋是苏苏出门的标配,每一天都不离不弃地相伴着。她获得了一点美,脚也受到了折磨。鞋子好不好,脚知道。

还好,穿着高跟鞋追赶公交车并不是常事,为了让自己显得从容,苏苏总是提早出门,不过也有仓皇难顾的时候。偶尔睡过了头,收拾家里拖延了几分钟,或者被别的突发事情给耽搁了。打出租车,不到万不得已,她是舍不得花那个钱的。她小跑着去赶公交,平时想尽力维持的那点从容和悠然,也就在奔跑中丢得七零八落。

这天,又迟了。她刚出门,车远远就来了,她不跑这趟车肯定赶不上,要是提前跑起来,和公交车赛跑,公交车还有一个红绿灯要过,这么一来,苏苏小跑就能刚好赶上这趟车。单位指纹签到,迟到一次就扣五十块钱,苏苏可舍不得那五十块钱,于是就跑起来。苏苏习惯性地甩开胳膊,小碎步跑,直冲5路公交站点。车来了,从身边疾驰而过,裹起一道劲风,凌厉,巨大。苏苏提醒自己保持仪态,再忙乱,女人该有的仪态还是要保持。车已经停了,车门大开,有人上,有人下,乱哄哄的,苏苏希望上的人多一些,多几个就能让车多停留一点时间,她就能赶上车了。

这时候,脚下咯噔一声响,被什么生生拽住了脚后跟。她狠狠一挣,脚下松快了,顾不上细看,又忙忙撵车,车已经闭门启程了。苏苏踉跄了几步,不赶了,放弃了,再赶也是白费力气。苏苏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像自己一样赶车,眼看着能坐上,偏偏又坐不上。有一回一个女人追车的时候太着急,忘形之下伸手拍着车门,失控一样地喊着停停停,车还是没停。苏苏目睹了那女人失态的全过程,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敢张皇失措,好像有点丢人现眼呢。她也曾坐在车里,看到车外被甩掉的人。有时候实在不能再停一次,车这么大,哪能说停就给你一个人停,这样也能治治有些人的散漫习气。这些年政府一直喊着要提高市民素质,但有些人就是老毛病难改,喜欢随地招手拦车,好像车是他们家的。有时候,却是司机心狠,明明眼看着只要再稍微等几秒钟后面的人就能赶上来,司机还是不等,就是能狠下心把人甩下。

苏苏沮丧极了,早知道赶不上,何苦撒泼一样跑这一截子呢,跑得嗓子眼里直冒烟呢。她想退后到街边马路牙子上去,把自己整理一下,这时候车门又开了。车像个巨大的兽,喘息着伏在原地。它没走,又为她开了一次关闭的车门。苏苏心里一热,赶紧追几步,双手握住抓手爬了上去。她上去车马上就关门出发。苏苏一手抓住把手,大口喘气,一手进包里掏钱。同时给司机说了句谢谢,谢谢师傅。

师傅在开车,一般这种情况下司机是不会理睬乘客的。苏苏也没指望人家理睬。有点意外的是,这个司机扭头看她,还说不用谢,你先坐稳了,钱慢慢投。

苏苏好像被人推了一把,真的就顺势坐到了身后的空座上。身子安置稳妥了,两个肺叶还在扇动,嗓子里隐隐有血腥味,刚才确实跑得太猛了。其实迟了就迟了,五十块钱扣了也就扣了,但人就是这样奇怪,有些情况下,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身体做出来的反应又是另外一回事,好像能争这一口气,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却步。气终于平了,匀了,她先找出一块钱投了。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左脚下不舒服。回到座位上偷偷看,鞋跟不见了。她不动声色地坐着,回想鞋跟掉的过程,应该是临上车时掉的,鞋跟太细,卡进了砖头缝里,被拔掉了。怪不得当时感觉有力量在拽左脚。苏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掉了就掉了,心里发誓以后再不会为了臭美去买这种跟儿与筷子一样细的鞋了。

下车的时候苏苏怕掉了鞋跟被人笑话,老早就慢慢往门口挪,车一停,就跳了下去,然后一瘸一拐赶往上班的地方。等签了到,坐在凳子上的时候,苏苏想起那个司机来,那车可是特意为她一个人停的,在车上还提醒她坐稳再投币。苏苏揉着酸疼的脚脖子,有一点感激。只是当时太慌乱,只顾了掩饰自己的狼狈,都没看清楚那司机长什么样儿。

从这以后,寻找那个司机成为苏苏一段时间里打发寂寞的由头。坐公交其实挺无聊的,那时候微信还没全民覆盖,不像现在一上车全是低头看手机的,年轻人能从上车刷到下车,中间绝不抬头看一眼别人的大有人在。苏苏也早习惯了坐车看手机,刷宫斗剧,一遍一遍看,在公交车上的这段时间也就过得快多了。那时候苏苏还没买智能手机。挤在公交车里只能闭眼装睡,或者低头沉思,更多的是望着人群出神。挤公交车的,大多数都是和苏苏一个阶层的群体。学生、上班族、跳广场舞的大妈,去超市或药店排队抢鸡蛋和购买保健品的老年人。这个群体的人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兜里没多少钱,要么就是舍不得花。

苏苏没事干就用目光观察这些同行者。有人是经常见面的,属于这条路线上的固定乘客,有人是隔三岔五见到,也有人属于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类型。十年修得同船渡,苏苏想着这话忍不住莞尔。她和这些挨挨挤挤吵吵闹闹的人们,是修了多少年才有了同坐5路公交的缘分。公交车其实就是一个缩小了的社会,它折射出一座城市在一个时代的发展面貌——车里的设施,乘客的穿戴,人们的言谈举止,讨论的话题,沿途看到的街景,低处的路面,高处的天空。苏苏感受着这些,也感受着时间在身体里流过的痕迹。一年又一年,每个人与小城一起经历。苏苏身在其中。

3

凡事只要留心,就会觉得有意思起来。苏苏的注意力从观察乘客,转移到留意司机。她想找到那个司机,找到了做什么,再说一遍谢谢,还是买点什么礼物相赠,或者做一面锦旗送他?她都没想过,可能什么都不用做,仅仅就是想好好看一眼他吧,看清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那一刻忽然发了善心。关注的对象变换后,苏苏发现了司机和乘客的不一样,虽然身处同一辆车里,但属于不同的群体。

乘客总是觉得公交车和司机都是为他们服务的,就得时刻为他们考虑。有时候堵车,或车出了故障,公交车没能按时到达,迟到的班次总会接到候车人群的抱怨,再要遇上天阴雨雪什么的,都是骂司机的,司机要是忍不住还嘴,会引起一车人七嘴八舌的讨伐,公交公司在管理上不合理的后果,就会由一个司机暂时去承受。苏苏也曾混在人群里,发泄过内心的不满,也经常看到有人和司机吵架。

引起争吵的原因各种各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现实里不会发生的。有人投币把钱卷成卷,等后来发现是半张残币。情况多了,司机就得留心,有人摸出一个卷要投,司机就喊,把钱展开,展开投,为这个吵过。有人上来了,发现没带零钱,掏出五块十块,甚至红灿灿一张百元大钞,要司机给他换,司机没钱换,就发生了口角。也有人上车不问路线,先投钱,投完又发现上错了车,嚷着让司机退钱,退了钱下去换乘。司机哭笑不得,说钱又不是进了他腰包,他没法退。年轻人也就罢了,一般不计较,遇上老年人就会偏偏较真。

有一回一个老爷子抱住车把手就是不下去,司机没办法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块钱退给了他。还有一回,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老阿姨,手里提两把扇子,把钱投了又改主意要下去,缠着司机退钱,偏偏那司机固执,说没有吃进去又吐出来的,再说这一块钱也不是他吃了,他也是受雇佣的,每个月拿的死工资,和老阿姨的一块钱没一毛钱的关系。老阿姨被惹急了,干脆撒起泼来,挥舞着两把扇子,向司机劈头盖脸地招呼起来。司机不敢还手,一边躲避一边开车,公交车就在大街上歪歪斜斜扭起了麻花。后来当重庆市有一辆公交车大白天一头翻进了大江,苏苏就想起了这一年的事,小城要是也临着一江水,那辆公交车说不定也得歪进去。想起来叫人后怕。当时公交车跛足一样从一个站点摇摇晃晃趔趄到下一个站点,老阿姨才出够了气,骂骂咧咧下车走了。苏苏就在心里感慨,老了的坏人横行无忌,没人敢招惹,这些人就像老鼠屎一样撒在人群的大锅里,严重影响着城市的风气,小城也没能例外。

也有司机脾气不好或者心情不好,欺负乘客的。小学生一放学就呼啦啦往车上挤,你推我搡,叽叽喳喳,像一窝蜂炸开了。他们还爱吃校门口流动摊子上买的垃圾食品,一上来满车都是辣条味,包装纸也会随处乱掉。有的司机会跳着脚骂。如果车里实在太挤了,司机就会站起来狠狠往后推几下。有时候明明还在上人,他硬生生要关车门,就有孩子像口袋一样东倒西歪,也有被丢在门外的,坐不上只能眼巴巴等下一趟。有时候准备下车的人还在往门口挤,司机不耐烦等,咣一声关了门。能把本该在这一站下去的人,拉到下一站再下。

苏苏也被这么折腾过几回。她跟那些同样被拉过站的人一起骂司机。别人嘴里骂,她不好意思爆粗口,就在心里暗暗地骂。

反正司机和乘客,就是这样“相爱相杀”的关系。等到苏苏有一天用心观察司机的时候,她慢慢地换了位置,看到了司机的不容易,看到了一拨一拨乘客的不足之处。乘客像流水,川流不息,他们来了又去了,车里永远留守的只有司机师傅。爱护车辆的,也只有他们。

苏苏之前上车后习惯往后走,站在距离门口的近处,下车的时候方便一些。自从开始寻找那个师傅,她选定前门最边上那个座,只要没人占,她就座。要是有人占了,她就站着,抓住把手,把自己固定在司机身后的空间,看司机开车。

找一个人不容易,苏苏前后留意了将近一个月,也没找到人,她已经把所有5路车的司机都认下了,怎么还不见他?尤其下午上班前后这三趟车的司机,她一个一个反复观察过,感觉都不像,又感觉都像,她不敢确认。只能遗憾那天太匆忙,都没有好好看一眼,至少应该把人看清楚的。

人迟迟没找到,苏苏倒是养成了坐在门口观察司机的习惯。这个位置好,虽然门开合的时候,免不了吃一口又一口冷风,但视野亮堂,只要稍微扭过半个头,就能看到车前的一切,视线和司机同样开阔。苏苏就这样每天在来来去去中观看车前的街景、人流和旁边开车的司机。

司机和司机不一样。长相、年龄、性别,不一样,就连开车的姿势、表情、状态,也不一样。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那开车的样子也是不一样的。苏苏注意到司机大多数是三十到四十来岁的年纪,没有更老的,也没有太年轻的。这个年龄段的人,稳重、沉着、吃苦、耐劳,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

偶尔也有例外的时候。下午返回的一个班次里,一个年轻人,也就二十来岁吧,不会超过二十五,长得很帅气,修长的身材,白净的脸,不笑,神情总是紧绷绷的。这让他越发显得与众不同,有了一种冷酷的帅。苏苏第一次看到很惊艳,小城水土粗硬,没养出多少娇嫩俊美的容颜,妇女大多数普通朴实,男人多强壮、高大、憨实。这种偏阴柔的美男子,本来少见,愿意来开公交车挣这口饭吃的,就更少见。

苏苏跟众多女人的目光一起,反复偷看那个坐在驾驶座的帅哥。苏苏想不通那孩子既然长那么好一副皮囊,为什么不去别的行当吃饭,跟那些影视明星中被吹捧的奶油小生比,外貌上他丝毫都不逊色。缺的是什么呢,家境、出身、机遇,还是才华?苏苏想到后来就不想了,她确定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个人应该是个中年人。这孩子开公交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也许他是家境贫寒没机会深造,从而没能进入更好的行业,也许是他自己不好好学,空有一副好皮囊呢。

还有一个女司机给苏苏印象深刻。她戴着小白帽开车,人本来长得出众,打扮得精干利索。她和一个男司机倒一个班次,隔天出现在5路车中午下班那一趟公交车上。每次看到她,苏苏的心情就不由得会跟着愉快起来,就像一路看着草木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朵花。这花不艳,但娇,不招摇,却美,是那种让人看了还想再看的美。她显得家常、亲切、本分,这些都不能减损她的美。苏苏觉得她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总忍不住用爱慕、欣赏的目光看她。有时候不由得心疼她,开公交车挺苦的,她为什么就开车了呢。有时候苏苏又佩服她,一个妇道人家,能跑出来开车,还开的是公交车,她是小城回族妇女中的头一个吧。苏苏偷偷拍过她,侧面、背影,一直不好意思拍正面。

更多的司机是没什么特别吸引人关注的地方,是特征不明显的个体,有时候作为乘客的苏苏都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习惯沉默,车前贴着一张“警告”——“请不要和司机随便交谈”,为的是不让司机受打扰,专心开车。所以乘客一般很少找司机说话。没要紧事的情况下司机也不说话。在满车叽叽喳喳的人群里,司机就像不存在,只是一个操作车辆的机器人。

苏苏看到了他们的累,也跟有些愿意说话的司机简短地交谈过,了解到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这份工作倒不十分苦,比挖煤搬砖头轻得多,就是时间太长,一天到黑在一个小座位上固定坐着,长期下来,没有几人的腰是健康的。苏苏自己的腰也不好。腰椎病和颈椎病是当今的常见病,好多久坐的职业干下来都会得这种病。苏苏望着司机们的背影,禁不住猜测,他有腰椎病吗?到了什么程度?是下班回到家后,自己扛着隐痛还是会去按摩,吃药,做各种缓解?如果还没得上,她就想提醒他,及早预防,和别人换班的时候,车到终点站的时候,一定要抽出点时间活动活动,别老是这么坐着。

4

又一辆5路车过来,苏苏坐着没动,看着它远去。如今公交车很准时,说几点来就几点来,没有特殊情况,比如车祸、修路,一般是不会延误的。苏苏的手机里下载了一个软件,专门查看公交运行情况的,只要点一下,就会看到自己需要的路线和车辆。和过去比,真是方便了许多。这种方便的来临,在苏苏记忆里,是全市公交第二次大改革之后的效果。第一次改革,把私家车从私人手里逐步收购,换成了政府统一购买的红色柴油车。政府财力有限,不能一次全换,有一段时间全市有个现象,有的路线上跑动的是崭新的红皮大公交车,有些路线还是又小又破旧的老车。新车有自动气动门,采用无人售票自动投币,乘客前门上,后门下,乘车也变得更规范,再也不像从前,哪里都能上,哪个门都可下,上下车的人经常挤成一团。

苏苏像大家一样,也喜欢新车。如果远远看到眼前驶来的是一辆红灿灿的大公交,她就觉得今天心情大好,一天都会开心。要是正好轮到一辆旧车,她会和等车人一起嘀咕,这破车啥时候才能全换了啊,影响市容不说还拖城市发展的后腿。

城市发展的脚步没有什么能够拖住,这样过渡了两年,所有的旧车全部消失了,增添了绿色大公交,纯电动的,连尾气都不喷,寒冬最冷的那几天,也不用担心走着走着忽然就不走了,发动机被冻坏了。苏苏家门口的5路车全换了绿皮的。苏苏喜欢在乘客少的时候,慢慢在车里走动,伸手摸摸巨大的玻璃,这玻璃太干净了,一尘不染。还有座椅,模拟人体坐姿做出的硬塑座椅,整齐、洁净,泛着纯净的光泽。投币箱边增加了刷卡机,可以刷公交卡,后来又开通了手机刷卡,小城的人坐车不带钱了。乘车环境舒适、洁净。手机刷出的电子语音提示是标准的普通话。车内的小电子屏里滚动播放着时间和车厢的温度。司机座椅后的液晶显示器里放映着有关部门投放的宣传片,或者广告。

两年前,全市实行六十岁以上老年人免费乘车政策。从那以后,挤公交车的老年人猛增,苏苏住的小区偏远,是小城早年开发的商住小区,二十多年前住进去的那拨中年人老了,小区就成了他们养老的地方。这些老头儿老太太,有早晚忙着接送孙子上学的,有退休了没事干跑出去打牌转悠的。苏苏发现他们很奇怪,最喜欢在全市交通拥挤的时段出来,和上班上学的挤公交,早晨和下午上班这两趟公交总是挤得满到要爆。

苏苏还算年轻,年轻人为老人让座,是大家公认的社会道德。苏苏有时候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座,要是听到刷卡机叫道“敬老卡”,她心里就一咯噔,放眼四处看,要是还有比自己更年轻的坐着,她就装傻,等别人让座。如果实在没人让,那老人又被人挤到苏苏面前来,苏苏只能站起来,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在自己面前晃悠,不忍心,也怕被别人指责。

乘车的老年人也是不一样的。有些确实是需要出门,送娃娃上学,去医院看病,或办事儿,总之是有事非得出门。苏苏烦的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偏偏这个点出门凑热闹的人,尤其那些去大超市排队领取免费鸡蛋的,去体育馆举办的交流大会上闲逛的,去打牌的、跳广场舞的。苏苏觉得他们完全不用这个点和年轻人抢车的,稍微把出行时间错后一点不成吗。尤其不能理解他们从城北跑到城南,就为抢几枚不要钱的鸡蛋,意义何在呢?看穿戴,他们也不像穷到缺那几个鸡蛋的样子。苏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让座的时候心里有着只有自己知道的不情愿。

该让座还是得让,但苏苏心里早就想好了,等自己老了,退休了,就在家里好好坐着,绝不和年轻人抢公交,就算出门,也不能这么惹人嫌。当然,老年还远着呐。谁知道二三十年后,自己还在这世上不,小城的公共交通,还会是公交车承担吗,乘坐的人又有多少。

又一趟5路公交来了。苏苏给自己绽出一个微笑,世事确实难料,这不,才过了几年,自己就要结束乘坐5路车的历史。新家离她上班的地方近,她已经想好了,搬过去后每天起早点,步行上班,最多不过二十分钟就能到。走路既能每天节省四块钱,还能锻炼身体,一举两得。她算是要告别长期挤公交车的生活了。

5路车是全市公交中行驶路线最长的公交车,始发点是火车站,终点站在汽车站。汽车站、火车站两大交通站点都被这条路线贯通衔接了。苏苏像平时一样,老早站到路边,公交车会停的地方。她喜欢这样,车门一开就能上车。快上,快下,节省时间。苏苏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情上了今天的5路车。这是她最后一次,从自己家出发乘坐5路车,以后就算有机会再坐这趟车,估计也是为了办事偶尔坐一次。

这趟路线,十年时间里她重复了有上万次。闭上眼睛,这上万次的行程,像一滴滴水,汇成了一条河。苏苏记得在这条河里跋涉的细节,有时候委屈,有时候开心,更多的是平静,无波无浪,平常日子的景象。她也曾经厌烦过,渴望结束这种日子——步行去公交站点的日子,追着公交车奔跑的日子,站在车里摇摇晃晃的日子,坐着打瞌睡的日子和刷宫斗剧的日子。当时觉得枯燥乏味,现在都变成了回忆和往事,回头看,不一样的滋味从岁月的底板下泛上来,酸甜苦辣都有,五味交织,把心泡在里头,慢慢腌制。原来那么普通的日子,真的成为过去以后,也会有如此不一样的味道。

车里人不多,都安置在座椅上。年轻人各玩各的手机,老年人望着窗外发呆或者互相说着什么。周末,人少,车厢里分外安静,这太难得了。苏苏专爱的那个座椅空着,她刷完卡坐上去,这才看司机,是一个不年轻也不老、不俊也不丑、不高也不矮的男人。

男人穿着司机制服,胳膊上套个红袖章,上面写着“安全员”三个白字。安全措施的加强,是全国几次大的公共场所伤人事件以后严起来的,司机兼任着安全员,如果有人提着包装可疑的袋子和桶装液体,在前门司机就会询问,问清楚才让上车。真要有人带着一桶汽油或一把利刃在车里胡来,想想都挺吓人的。有时候苏苏下意识地就替司机承担起询问的责任,好在她每次都面带微笑,口气也很温柔,没有因此引来别人的质疑和反感。以后不坐公交,也就不用再为这些操心了。想到这里,苏苏偷偷暗笑,她真是个爱操心的人,王建设常调侃说她是瞎操心,操闲心,生来操心的命。可不就是嘛,她牵挂的、在意的、计较的,还真都是别人可能会忽略的、漠视的、不知道的。她却能傻傻地、暗暗地、漫长地牵挂着,惦记着,不肯丢开手。

就像今天这趟出行,本来可以躺在家里好好睡懒觉的,明天就搬家了,有必要养精蓄锐一下。可她跑出来了,理由只有自己知道。她想做个告别,跟5路公交路线、公交车、司机、沿途的风景,还有就是一种忽然难舍的心情。另外好像还有什么?是隐隐地有种期盼。期盼什么呢?难道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她又给自己暗笑了,不会有的。尽管人们在影视剧里、文学作品里、科幻世界里,想尽办法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奇迹,但对于她来说,最实在的还是眼前的日子,小城慢悠悠一年四季演绎着变迁,一切缓慢又真实,从来没有什么大得离奇现象发生。

苏苏是个念旧的人,往往等时间已经过去了,她还会沉浸在里头,舍不得告别,舍不得松手。他们一家在这个小区里生活了十年,如今要彻底告别,一家人已经分别在客厅、卧室、厨房、餐厅和阳台拍了照片,要冲洗出来上墙悬挂的也选好了,留住的是他们一家在这里生活的合影。孩子跟小区的玩伴做了告别。王建设和一起下棋的门卫老头做了告别。苏苏跟小区门口卖馒头的大嫂说了再见。除了一家人共有的关系,苏苏也有属于她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所以她特意来走这一趟,跟一条公交线路,和今天恰好相遇的某一辆公交车,某个公交司机,某些同坐的乘客,做个告别,这是苏苏的秘密,属于隐私,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苏苏不想跟人共享,也不愿意张扬。

秘密在苏苏的心里反复起落,就跌宕出了忧伤的味道。苏苏怀着这种淡淡的忧伤,想她刚到这里住的时候,刚坐这路公交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才二十多岁的苏苏,年轻媳妇。明天搬到新的小区,那里的人们认识的苏苏,将会是中年妇女的苏苏。这里的终点,将会是他处的起点。这中间缺失的,就是年华。年华祭献给了时间。人活在世上,都逃不过时间的追捕。所有的猎物,终将倒在同一支利箭之下。

第三小学过了,第八幼儿园过了,观花小区过了,党校过了,回民小学过了……苏苏闭着眼听着熟悉的站名。从前的小公交是不报站的,小城小,说白了巴掌大一点地方,这里跟那里,大家都熟悉,偶尔有不认路的,问售票员,到站了售票员就会用方言大喊着提醒一声。换了红色公交车,就有了报站,每到一个站点,司机摁一下按键,就会传出用普通话机械报出站名的女声。也有老年人,说了一辈子土话方言,听不懂普通话,茫然地打听着要去的地方。苏苏只要离他(她)近,就会帮忙指一下路线。

体育馆到了,福苑小区到了,交警大队到了……苏苏上班的地方近了。她没下车,坐在车里扭头看着那个站点。每次到了这里都要匆匆下车,被别人的目光相送,这次她成了送别人背影的人。她忽然想哭,不知道为什么而难过,反正就是难过,酸楚在鼻腔里翻涌。这个公交站点这些年没有变更过,由最初的一个简陋的独木撑起的小牌子,后来成了双杆不锈钢玻璃牌子,再到现在的大型带顶落地式双面玻璃屏幕公交站点,高处还有LED电子显示屏,一直在变,只有站点位置没变,牢牢地固守着阵地。它见证了苏苏的人生岁月,十年,说短也不短,人这辈子也就几个十年,它是苏苏的纪念碑。

苏苏低头揉眼睛。以后还是会经过这里的,但是经过的方式、方向、心情,都会不一样,逝去的不会倒流,结束的不会重演。以后它可能再也无法见证苏苏早出晚归的脚步了。这一别,也算是和人生的一个阶段的永别。

车喘息着,像一匹不肯驯服的马,被勒住缰绳,在原地打秃噜,似乎在喷散着热气腾腾的气息。苏苏有些好奇,怎么还不走?人都下完了,该上的都上来了,司机还刹在原地做什么?

苏苏的目光撞上了司机的眼睛。

“哎,到站了,忘了?你这里下车。”司机看着苏苏的眼睛说。

他在等苏苏下车。苏苏站了起来,她注意到好多目光,齐刷刷地都在看自己。车停的时间太长,该出站了,超出了该有的时限,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连几个一路埋头看手机的人也抬起了头,大家在用目光催她快点下去。

苏苏踉跄着赶向后门,有些狼狈地匆匆跳下车。她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自己今天真的要在这里下车,却因为行动迟缓,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苏苏在公交站的铁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了,谁说她要下车了,她明明准备坐到终点站去的,到了终点也不下车,再顺原路返回,坐到火车站去。她要把5路公交线坐个来回,像画圆一样,绕着小城画一个圆满的圈儿。却就这么“被下车”了。

中午了,阳光明亮、和暖,苏苏坐着晒了一会儿,身体有了懒洋洋的意思,脑子里却忽然窜上一个念头,他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下车?那个司机,一个整天埋头开车的公交车司机,每天干的都是前门上客、后门下客的事情,迎来送往,不知道见过多少人,他怎么知道万千过客中有一个女人应该在这里下车,今天因为走神而要错过站点,所以他特意刹住车多等了几十秒。

苏苏回味那个声音,他的语气有家常味道,也有命令的感觉,依稀还有一丝熟人之间才有的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像小时候苏苏大雪天不戴围巾母亲追在屁股后头喊叫一样,像苏苏每次忘了什么王建设及时提醒一样。唯独不太像一位司机在提醒一位乘客。

苏苏站了起来,她想追赶那辆车,她可以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她寻找了几年的人,那位为她多停过一次车的司机。

车早就远去了,追不上了。苏苏坐回原地,双手揉着脸,她是多么多么粗心呢,其实要找的人这些年一直就在眼皮底下,她几乎每天都会坐一次他开的公交车,只是她一直都没有把想象和现实对上号而已。

马金莲,1982年生,回族。宁夏西吉人。出版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难肠》、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等。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郁达夫奖等奖项,长篇小说《马兰花开》获中宣部第十三届“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