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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0年第7期|马金莲:午后来访的女孩(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7期 | 马金莲  2020年07月10日11:21

女孩打苏亦电话,声音细细的,喊苏亦姨姨,说她要来看看姨姨。苏亦有点紧张,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所以不知道怎么应付。苏亦活了四十岁,还没学会怎么撒谎,尤其是事情逼在眼前需要立刻马上就撒出来的那种谎,她不能自如地不着痕迹地编造恰当的谎言出来应对。女孩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出现了沉默,应该是在等苏亦的答复。苏亦有点懵,好像电路中火线和零线发生了搭牵,她被流窜的电流击中。她慌乱地挤出一点热情,说好啊,好,你这会儿就过来?好,我等着。你能找到地方吗?要不我去接你?不要不要,女孩抢着说,上回姨姨不是告诉我妈了吗,我妈把位置发我了,我用导航,能直接找到你家楼下。女孩说她马上出发。

等待女孩的时间里,苏亦一边打扫房间,一边和心里的一些东西做斗争。首先是时间问题,女孩需要多长时间到达?如果打车,从职业技术学院到苏亦家所在的小区,二十五分钟左右。如果坐公交车,得五十分钟以上,近一个小时。她会坐公交车吧。职院门口就有11路公交站,正好经过苏亦家小区。所以苏亦做准备的时间在半个小时和一个钟头之间。时间很短。她有点恼火。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家里有些脏乱,中午孩子和丈夫回来,吃过饭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匆匆出门各忙各的去了。苏亦只洗了碗筷。没有打扫被弄脏的各个房间。其实平时都这样,下午她一般不做打扫。一家人过日子,都适应了稍微的凌乱。可是要来客,就不一样了。早晨打扫过也不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有多少灰尘重新落了下来,窗台,桌面,茶几,地板,盆花的叶片……能落尘的地方实在处处都是。还有餐桌布,电视套,床单,被套,枕巾,都得换新的。这些她早有置备,平时收起来,要是来亲戚就换上。只有换上,才能让她的家焕然一新,平时常用的都是旧的,就算她洗得勤,但有些老旧污垢好像长在上头了,就是拿刀子也刮不下来。日常生活里的尘垢没法完全清洗干净,也不能有效遮蔽,她又不愿意让外人看到,所以她发挥了一个主妇的智慧。日常用旧的,让旧来抵挡日复一日的磨损和脏痕,有人要来就换新的,这样就保证了每次来的客人都能看到一个新鲜光亮的家。苏亦匆匆翻出她的迎客家当,麻利地换,心里盼望女孩来慢点,让她有时间把地拖一遍,把所有桌面擦一遍,把卫生间好好打扫下,尤其马桶要里外都刷洗一遍,再给各个屋子洒点香水,最后在卫生间里点几根卫生香。她喜欢用香喷喷的家迎接客人。这是一个家庭主妇价值的体现,也是她想呈现给所有亲朋好友的。

家务琐碎,但是很费时间和精力。只有亲自做这些的人有最深的感受。苏亦其实是怕家里来人的。每次来人最累的都是她,前前后后地跑着准备,等把人送走,她往往需要一天的时间来松缓这口气。女孩是一个人,一个人来,也得认真接待,卫生要求上跟迎接一群人没有区别。区别在于,饭菜的量上适当少一些。换完三个卧室的铺盖,苏亦没时间扫地,先跑进厨房泡粉条,木耳,银耳。她想好了,蒸米饭,炒菜。菜需要丰富一点。粉条炒肉片一个,黑木耳和葱头炒肉丝一个,银耳凉拌一个,油炸鸡蛋算一个,冰箱里还冻着一些带骨羊肉,那就做一个清炖羊肉最好了。干货需要提前泡发才好。把粉条往凉水盆里按压的时候,苏亦感觉着凉水浸没双手的冷,水刚从龙头接出,冰凉入骨。苏亦被凉意唤醒。同时被唤醒的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恼意。这恼意早在接女孩电话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匆忙准备的过程中,恼怒在发酵,翻腾,蒸发。只是她一直压着,不让自己去面对。她不高兴,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压根就不希望她跑来。看看姨姨。苏亦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看的,也不需要一个女孩的看望。是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孩子。忽然就要来看看你。这决定太突然了。突然到让苏亦措手不及。看着凉水里的粉条慢慢软下去,苏亦手上的寒凉往手腕上蔓延。她看清楚了,该恼恨的不是那孩子。而是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呢。可以阻拦啊,说她这会儿有事,不在家,或者干脆说去某个亲戚家了,无论哪个借口,都可以帮忙把时间推后,随后的任何一天,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把电话打过去邀请她来,那时候她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然后坐下等,悠闲地等一个人上门。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了。她没有争取,这个主动权完全可以争取的。隔着电话说个慌,完全行得通的。可她没做到,她活了这么大岁数,在一个娃娃面前撒谎都紧张。她这辈子是没出息了。她生气地甩甩手。把凉意甩掉。回头拿起笤帚扫地。飞快地扫完所有的房间,接着拿起拖把拖地。能做多少算多少吧,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赶在女孩进门前她做完了所有需要做的。

三十分钟后,女孩到了。苏亦听着敲门声有些绝望。她刚拖完地。来不及干,还有一股气味。丈夫说劣质地板就是这样。当年装修为了省钱,选了最便宜的。这些年他们都在忍受地板发出的气味。苏亦不希望客人闻到这味道。敲门声很坚定,敲了几下,停停,又开始敲。不能让孩子久等。苏亦把拖把插进桶里,跑过去开门。女孩没看地板,她是看着手机进门的。这局面是苏亦完全没能料到的。只在迎头面对的时候,女孩喊了一声舅母,喊完就把目光放到了手里的手机上。手机里不知道在播放什么,女孩戴着耳机,苏亦踮了一下脚,没看清。女孩把左手里提的塑料袋放到了茶几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苏亦看见塑料袋里有苹果,香蕉,火龙果,一看就是从大超市里买的,比路边小摊上买的好,也贵。苏亦伸手拉拉袋子,说你来就来嘛,还买东西咋哩,何必花那冤枉钱!苏亦这话是出自真心,超市水果贼贵,孩子还在上学,买这几样,少说也得百元哩。女孩把手机放到腿边,摘了耳机,说不能空手来啊,空手来了我妈骂哩,我妈在电话里说了,叫我拿着东西来看舅母,手里拿着东西好进门。说完女孩看着苏亦微笑。苏亦居然有些慌乱。没想到女孩能这么直接。她说的当然是实情,没有空手上亲戚门的道理。可真要把道理说出口,事情就不一样了。味道变了。苏亦不由得也给女孩笑笑。接着赶紧给女孩倒水,问她喝茶,还是枸杞,白糖,红糖,还是白水?嘴里这么问,脸上挂着笑,苏亦的心里却泛着另外一股味道。她有些郁闷。为这女孩的直接。也为女孩身后那个不在现场的人。她生那个人的气多一些。她感觉眼前的这一场见面,是在那个不在现场的人策划操控下进行的。前期策划也就罢了,苏亦已经接受了。问题是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操控着场面,让剧情完全按照你预订的方向上演,这就让人没法接受。你倒是凭什么啊。

女孩要了茶水,要加枸杞和冰糖。多加点冰糖。她强调。苏亦往杯子里扔冰糖的时候心里有点塞,女孩怎么跟大男人一样,口这么重,喝茶,放冰糖,还特意要求多加。这可是很凉的,两样加起来特别凉,只有男人们才喜欢这个喝法。也只有大男人才能扛得起这种凉。苏亦捏起冰糖,想劝劝女孩,又感觉这话没法出口,万一女孩不领情呢,反倒会以为她是吝啬,舍不得几块冰糖。把一杯水放到女孩面前,苏亦看女孩的脸,说你妈好吗?我挂念得很。女孩接了茶杯,拿手慢慢转。苏亦打量女孩的脸。女孩长得不美不丑,大模样说得过去。苏亦希望从女孩的眉目间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女孩的妆有点重,一定程度上遮盖了五官本来的模样。苏亦要从这张脸上清晰地看出另外一个人的嘴脸,有困难。那个人,她二十几年没见了,但大致轮廓还是记得的,尤其一笑一颦之间流露的一抹妩媚味道,苏亦是铭刻在心的。当时勾走了班里多少男生的魂,也伤害了多少女生的心。眼前这个女孩的眉宇和身形上,都没有她妈的影子。说话的语态和声调间,也没有。苏亦忽然有点高兴。这个女孩尽管用一层又一层的脂粉,粉饰了自己脸面,基础护理,粉底,眼影,唇线,唇膏……她像很多爱美的女孩一样,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可是苏亦用目光剥开了她的皮。化妆品营造的那层外皮。苏亦知道这么做不厚道,有些残忍,要是换了任何一个女孩,苏亦都不会这么做。可这个女孩不能幸免,既然她来了,亲自送上门,苏亦就能够忍心,也必须忍心。她用目光剥离了女孩的装饰。她看得出这女孩其实很普通,这样的长相放到大街上,会很快被人群淹没。她甚至长得有点丑。尤其咧嘴一笑的时候,隐隐呲出一颗龅牙,尽管只是匆匆一瞥,苏亦还是注意到了,那牙齿斜斜地咧着,好像一个劣质的钉子被人插在那里忘了拔出。看到这里苏亦竟然舒了一口气,心里一直压着的一块石头被人悄然挪开了一个缝儿一样,透进来一丝凉爽。苏亦慢慢回味着这丝凉爽,女孩居然一点都不像她妈,她妈的美貌,气质,妩媚,腔调,女孩一点都没能继承。这是有点悲惨,还有点讽刺的事。这就好,苏亦有了一点愉快,这就好啊。命运真会开玩笑。苏亦的女儿就比眼前这个女孩漂亮得多。本来突然接到女孩电话说马上要来访,苏亦恼火的不仅仅是时间太短,她无法充分准备,还有一点,就是她想当然地认定,女孩一定跟她妈妈一样漂亮,二十几年前的初中时光里,她妈妈用自己的美貌伤害了苏亦,如今她的女儿,又要用同样的美貌来重新揭开苏亦的伤口。苏亦为此愤怒。她甚至后悔上个月加入了初中同学群,还和所有女同学加了单线,一一聊天,闲聊中各自知道了彼此的现状。苏亦跟女孩的妈妈也聊了一会。对方很热情,详细问了苏亦现在家在哪里。听说在市里,她有点高兴,说她女儿也在市职业技术学院念书,回头她让女儿去看苏亦。她还问苏亦具体的住址。苏亦没在意就发给她了。她觉得问这个肯定只是出于礼貌,随口问问罢了。都二十几年没联系了,哪里真会让女儿亲自找上门来。如果真要联络,互相牵挂,也应该是苏亦主动去看同学的女儿。没想到对方还真说到做到,孩子忽然就打来电话,说要来看姨姨。

苏亦发现女孩不仅长相一般,言谈举止之间,还有些让人吃惊。她只和苏亦说了几句话,就又拿起手机看,刚开始苏亦还想陪她多说一阵话,问问她妈在做什么,她在职院的生活,或者再聊点别的。客人来了,主人陪着客人坐坐,说说,一来拉近一下感情,二来也表示主人的欢迎。苏亦这些年都在这么接待踏进她家门的亲友。苏亦性格好,有亲和力,一般人都喜欢和她说话,说着说着,老年人愿意敞开心怀跟她诉苦,儿孙不孝啊,老来艰难啊,家长里短啊;年轻人会被她逗得开怀笑,有人愿意告诉她心里暗恋的人,有人请她帮忙参考一下看准的对象。今天苏亦在这个女孩面前失败了。她试了几次,女孩都没反应,女孩甚至可能是烦了,看了苏亦几眼,然后把耳机戴上了。苏亦惊呆了。顿时愤怒。要是换了自己的女儿,苏亦肯定一巴掌扇过去了。大人跟你说话呢,听人说话时要认真听,目光注视或者不时点头,这是基本的礼貌。这孩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是不懂,还是不屑于和苏亦交流?苏亦炒菜的时候还在想这事,当年的老同学就算貌美如花,骄傲得孔雀一样,可也没有这么不懂事啊。怎么就养出了这么糟糕的孩子。苏亦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最初看清楚孩子长相平凡后的喜悦了。她在消化内心的惊讶。女孩带给她的惊讶。女孩专心在沙发上玩手机。苏亦看出了一点眉目,她应该是在玩快手直播。快手苏亦也有,没事干的时候也会上去看看,解解心慌。她从来没有见过现实生活里人在直播的样子。女孩算直播吗,苏亦想了想,女孩应该是在看别人直播。手机把娃娃害了。那么大的人了,连起码的人情礼貌都不知道了,苏亦往菜里放盐的时候感慨了一下。

苏亦的几个菜被女孩拍了视频,她拍的时候苏亦就知道她要发快手。苏亦没有拦。拍就拍吧,她的手艺不怕被晒出去,今天上桌的碗筷碟子都是平时不用的,跟床单被套一样,全是新的,只有待客时候才舍得拿出来使唤。女孩拍得很仔细,先摆个样子,拍完了,再换个位置摆,又拍。苏亦想笑,没好意思。看她终于摘了耳机,就试着和她说话。女孩可能被苏亦的菜打动,愿意搭理苏亦了。她说她二十三了。念几年级呢?马上毕业了。哦,那你,你们学校,允许学生这么打扮吗?苏亦是赔着小心问的。只要人家孩子流露出一点不耐烦,她就会打住。活了四十岁的人,生活里的眉高眼低还是看得懂的。女孩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剌剌拍了一圈,才把手机放下,拿起筷子吃饭。学校管不到这些,再说我们在外头租房住,马上要实习了,宽松得很。原来是这样。苏亦回味女孩的话。在外头租房住。好好的学校宿舍不住,跑出去住,自由是自由,可女孩子家,住在外头多让人不放心哪。苏亦有些难以接受,老同学怎么能这么大意呢,万一孩子过早学坏了咋办。苏亦想劝劝女孩。她跟自己女儿一样大,女儿在外头念大学,她经常担心她学坏。就算孩子本质好,不想学坏,也保不住外界的各种诱惑啊。眼前这孩子,这模样,这做派,好像就是学得不好了。

女孩吃一口粉条炒肉,哇,好吃!再吃一筷子凉拌银耳,哇,舅母,银耳还能凉拌啊,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个吃法,嗯,真好吃!她小嘴上的口红太厚了,又怕被蹭掉,往嘴里喂菜的时候得使劲地撮起嘴,那小唇红得像刚划开的一道伤口,伤口上涌出了血,血液凝固了。看她每吃一口,就都让人觉得她是蘸着自己的血在往下咽。苏亦看着她这么吃实在是辛苦,也让人着急。要是自己的女儿,她肯定把她按住,拿纸把嘴上的口红擦了,带着口红吃饭,让人看着就恶心,心里膈应。可人家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好劝。只能看着她表演一样艰难地吃喝。女孩吃饭,不好意思盯着嘴看,苏亦就打量女孩的手。女孩的手倒是很美,一种病态的美。她太瘦了,应该多吃饭。苏亦心里一软,劝她不要客气,多吃一些。女孩饭量倒是可以,白米饭就着菜,吃得叭叭响。苏亦听着这声音,这是陌生的。苏亦在生活里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吃饭不能吧唧嘴,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那是有道理的,只有不言不语才能不分神,充分感受所做的事情本身。现在的人就是太分神了,不能专一,做啥都三心二意,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一边走路一边刷手机,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随处可见。眼前的女孩明显是三心二意。吃几口,看看手机,再吃几口,又看手机,好像她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匆匆履行个过程,这个过程不能耽误自己看手机。苏亦看着她飞扬不羁的表情,无所顾忌的神态,心里有一点低落,说到底她是被她妈指派来自己这里走个过场,也许她本人心里老大不愿意呢,难道真能指望她会和自己好好坐坐,沟通交流。再说,有那必要吗,自己还没有到需要和他人交谈获取慰藉的年龄吧,那应该是老年人的习性。苏亦就悄悄地释然了。苏亦想问问她,为啥电话里喊她姨姨,见了面又改口,成舅母了。

话到嘴边,又收住了。苏亦坐在女孩对面,她打量女孩年轻的面庞。就算女孩长得不算美,跟她妈没法比,但如果完全抛开她妈,无所联想地只评价她本人的长相,她其实还算可以吧,尤其是她的年轻,青春正好,那么多化妆品遮盖粉饰,也不能完全否决青春的特有活力。还是年轻好啊,想怎么折腾都可以,都有资本和底气,都不怕难看到拿不出手。苏亦接受了女孩在称呼上的随意和混乱。有什么道理要求人家呢,本来就不是具备血脉关系的亲戚,也算不上闺密,只是一般关系的初中同学,要说那三年里她们有什么关系,那就是两个女生同时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只有这一个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也没能长久延续,后面紧跟着就发生了分叉。她们喜欢同一个人。喜欢的方式和结局不一样。苏亦先喜欢那个男生,属于暗恋,她从来不曾流露出自己的心事,所以就算到了今天,他们那一届的初中同学,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是苏亦的秘密。她羞于主动表白。那时候的苏亦远比现在害羞和内向。所以始终没有表白出来。还有一个原因是后来的变化。青春期真是有意思,变化比时间的脚步要快得多。苏亦还在和自己内心的羞涩做斗争的时候,有人先她一步抢在了前头。正是女孩的妈妈,当时的班花。班花出手,一剑封喉。男生被幸福击中,完全被女神俘虏。他们开始上演初中生热恋的常见桥段。如果站在局外去打量,世人总是会觉得那样的恋爱故事,就是身体和心智都未发育健全时候的胡闹。苏亦当时身在其中,她体验了水里火里水火交替的熬煎,那不是胡闹,是发自内心的爱和恨,强大,有力,一度完全左右了内心。如果班花和男生一直好下去,至少把初中三年坚持出来,苏亦也就死心了。她会输得心服口服,无怨无悔。毕竟输给公认的班花,她并不冤枉。可是事情很快又发生了波折。男生被班花抛弃了。她像甩一块旧抹布一样甩了他。被甩掉的抹布,苏亦也不想弯腰去捡,苏亦的内心自有一份自尊。

苏亦专心地听女孩咀嚼木耳发出的呵噌声。她吃得很欢快,终于忘了要保持小唇上的口红。其实她放开以后,嘴巴也是挺大的,能一口装下满满一筷子菜。苏亦再次注视她的手,女孩的手细白,修长,皮肉有点缺乏血色的苍凉,指甲却红艳艳的,涂了指甲油。好好的一个女孩,素面朝天不好吗,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脂粉和油彩来装饰自己,是为了更美还是更丑?苏亦感觉好像更丑了。也许是苏亦心态老了,未老先衰,开始了然生命和生活的本质,所以更渴望洗尽铅华的本真。就算生得普通,但在风华茂盛的年华里,也不需要多余的装饰吧。也许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懂。如果是苏亦的女儿,苏亦会教给她这些。让她明白美有清纯与庸俗的分别。眼前的女孩,会愿意听她絮叨吗,她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啊。苏亦忍住了。确实不能说。她和女孩之间,只是比路人稍微多了一点点关系。班花让女儿来看望苏亦,苏亦本该感动的,毕竟多年以后还愿意用实际行动进行联系的,没有几个。苏亦努力让自己感动。可是感动不起来。总隔着什么,是一层冰吧,这层青春时期就结下的冰,这些年一直处于恒温状态,没有机会融化。其实苏亦早就希望冰能化掉。她不能原谅,一共三个人,胆小羞怯的暗恋者,肆意挥霍自己的美貌同时践踏他人情感的班花,被践踏后不知退缩依旧死心塌地纠缠从而全校皆知被戏谑地封为情圣的男生。综合起来就是一段晦涩的青春恋曲吧。

苏亦拿起一个大苹果削皮,准备在女孩吃完主食后再劝她吃点水果。女孩吃饱不吃了,却不放下筷子,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抖开,用筷子夹肉,一瓦盆清炖羊肉,她吃了有一半,她在剩下的里头扒拉。苏亦看明白了,这是没吃够,想带点回去吃。苏亦不由得心里一软,这说明娃平时吃得不咋好嘛,馋着呢。她赶紧拦,告诉女孩家里有一次性餐盒呢,可以给她装进餐盒带走,汤汤水水的都可以带上,回去热一下还是很香的。女孩笑了,告诉苏亦,不是给自己带,给儿子带,儿子最爱啃肉骨头了。所以她不要肥的,只捡稍微带点瘦肉的骨头块儿。苏亦吃惊得差点一刀削到自己手指头。她看女孩的脸,问她,你前头说你二十几岁了?二十三,女孩点头,马上就要二十四了。苏亦想了想,很慎重地问,你今年才面临毕业?是啊,七月份能拿到毕业证,但是现在可以外出找工作,也开始实习了。哦。苏亦轻轻应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古怪。好像一个百岁老太婆刚从一个悠长的梦里被人惊醒。有点沧桑,也有一丝返老还童的渴望。她的心里展开了一场战争。二十三,还没毕业,在外头租房子住,再看看眼前这副打扮,这孩子究竟什么情况呢?有孩子是铁定的了,只是那孩子,怎么来的?她一个学生,敢生孩子?跟谁,在哪里?现如今孩子由谁扶养?她说要带肉骨头给儿子啃,都能啃骨头了,能消化肉了,说明什么?说明孩子不小了,至少长牙了,能吃肉,能啃骨头。这样的孩子,至少三岁以上了吧。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有了三岁多的儿子,那孩子只能是女孩不到二十岁就怀上的。不到二十岁,就有了男人,还敢生孩子,这说明什么?苏亦把自己想出了一头汗。她想到了女儿。女儿今年二十四了,一个人在外地上大学四年了。苏亦一周就和女儿视频一次,视频里女儿不是在教室,就是集体宿舍和食堂,女儿总是素一张脸,不知道擦粉,也不涂口红。苏亦在努力回想很多次的视频通话,女儿应该没有作假,因为她不可能每次都作假,作假的话,总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不过看眼前的女孩,苏亦又有点不放心了。万一女儿跟她撒了谎呢。苏亦心里慌乱了,想马上给女儿打电话,想再把情况核实核实。她也不是要遥控孩子,限制她自由,她只是希望孩子不要太出格,该打扮还是要打扮,到了谈恋爱的年龄还是需要好好谈的,该和外界交往还是要交往的,她只是希望女儿能珍重,珍爱,珍惜。青春正好,好好读书,为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做准备,爱一个好男孩,真心实意待人家,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什么样的结果才是好结果?苏亦其实也是迷茫的。每当想到这里,就有一种无力感在心里蔓延。其实人生哪有什么标准答案,每个人只是在摸着别人的石头过自己的河罢了。所以她有时候很盼望女儿规规矩矩的,像很多好女孩一样,朝着贤良的路线走。有时候她又替女儿不值得,希望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本性无所羁绊地活。可是这本性又是什么呢?一直清纯可爱?还是放荡不羁?前者是有困难的,生活不会总是鸟语花香清水静流,总会有惊涛拍岸暗流涌动的时候,单纯的孩子总会有被风吹浪打的时候。这世上真有把你一辈子当宝贝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后者,又不是苏亦这种女人能接受的方式,她习惯用自己认定的眼光界定生活,也许她世俗,狭隘,庸常。但这是世上大多数女人的生活态度。这世上是有惊世骇俗,有风生水起,有大开大合,有引人注目,但那只是小部分,苏亦属于大部分,属于被群体淹没的一分子。

女孩挑得很仔细,把盆里的肉块一一翻了一遍。看中一块丢进苏亦拿出的餐盒里。她的动作随意,又认真,苏亦想劝她全部带走的话难以再次出口,因为她看出女孩有些挑剔,可能不会愿意带上汤汁。苏亦又不甘心,总想表达点什么,她说你平时饭咋吃的?在学校灶上吃?女孩有些愤慨,大灶上的饭就不是人吃的,难吃死了,我很少去。苏亦有点吃惊,你们职院的饭真有这么糟糕?女孩点头,咣,又把一块肉骨头丢进餐盒。苏亦赶紧拿纸擦溅出来的油星。问女孩,既然不爱吃灶上的,你就是自己做着吃了?女孩笑了,我不会做饭,就会泡个泡面。说完舒了口气。苏亦的心又软了一下。这么说孩子是真受罪呢,哪能天天靠泡面活着呢,会营养不良的。再说不还有儿子吗,难道给孩子也天天吃泡面,这不是害了娃吗?她想说以后有空就来家里吧,把娃也领上,姨给你们做好吃的。但是,话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如果她以后真的经常来,那要给家里增添不少经济负担,菜和肉都贵,又不能给她吃家常饭,这事,还是和丈夫商量一下再决定吧。苏亦把话咽了回去。女孩忽然摇头,说我自己倒是好凑合,这里一顿那里一顿,饿不着。可是我儿子就难了,小东西挑食得很,猫粮吃几天就腻了,就闹着要吃点好的,新鲜的,它可喜欢啃骨头了。但是不能让它多吃,我们吃的饭菜里头调料太大,它吃多了就掉毛,尤其盐,吃多影响寿命,容易变老。

苏亦看着女孩的眼睛。那对眼睛有了变化,一直没什么明显情绪的瞳孔里,忽然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光彩在闪烁,好像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把女孩瞬间点燃了,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她伸出细长单薄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苏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想笑,又想哭。心里莫名地有些慌。有些愤怒。她感觉,自己被愚弄了。被一种不知道什么的东西,给愚弄了。她觉得女孩的舌头,那又细又长,又泛着血色的舌头,伸出来沿着外唇舔了一圈的样子,像猫。苏亦脊背上一紧,有些凉意飕飕地爬升。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她的脸,没长毛。女孩的脸也没长毛。可苏亦感觉她的样子,一举一动,都透出猫的神态来。原来她所说的儿子,不是真儿子,是猫。她把苏亦家半盆肉块扒拉挑拣半天,不是带回去她自己吃,而是喂猫。苏亦为这个发现愤怒。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块呢,儿子和丈夫也没吃呢。女孩居然要带给猫。

苏亦的沉默被女孩打破。女孩好像很高兴,不看手机,把餐盒盖子扣上,再用一个塑料袋套在外头。她伸手拍着盒子,说我儿子啊,实在太可爱了,我每次外出吃饭,它就在家等着,要是我不带好吃的,它就不高兴。

……

马金莲,回族,1982 年生,宁夏西吉人,先后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8部,长篇小说 3部。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固原市作协主席。先后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