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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战小说的创新:小人物、信仰与先锋性——读海飞的《醒来》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李云雷  2020年07月20日08:26

在《向延安》《捕风者》《麻雀》《惊蛰》之后,海飞推出了他的谍战小说《醒来》。自从事创作以来,海飞的创作历程迄今为止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他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出版了《像老子一样生活》等小说集,这一时期他关注的是底层小人物的生活,以现实主义的笔法讲述他们的故事;在第二个阶段,海飞写出了《回家》《向延安》等长篇小说,这些作品重新讲述历史故事,以不同于“革命历史小说”和“新历史主义小说”的视角与方法,为我们呈现出了另一种历史的真相与人性的复杂,颇具先锋小说的色彩。而从《麻雀》《惊蛰》开始,海飞的创作进入第三阶段,他开始有意识地建构他的“海飞谍战世界”系列,试图通过系列谍战小说的写作,重构1940年代抗战时期复杂的谍战风云世界,并深入探讨人性的复杂幽微,同时这些作品经由他本人编剧,已被改编为颇具社会影响的影视剧,海飞也由此成为横跨小说与编剧的重要创作者,足以与风起云涌的网络文学相抗衡,可以说是纯文学与70后作家中的一个“另类”。

但另一方面,海飞的谍战小说也颇具纯文学色彩与个人特色,谍战题材作为一种小说与影视中常见的类型,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扑朔迷离的历史真相,以及游移不定的个人立场见长,意在揭示社会历史的复杂以及人性中幽暗微妙的一面,其著名者如影片《无间道》《色戒》《黑天鹅》等,都映射出了特定历史时期纷纭复杂的社会情态,以及个人置身其中犹疑暧昧的身份与心理状态。但是海飞的创作却为谍战小说带来了一种清新的风气。首先他小说中的主人公都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而是历史中的小人物,无论是《向延安》中酷爱厨艺的少爷向金喜、《惊蛰》中的“包打听”陈山,还是《醒来》中的照相馆学徒陈开来,都是大历史中的小人物,但他们在历史的偶然中却走向了谍报战场和革命之路,并由此获得了信仰,承担起历史使命,在小说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对谍战历史中小人物的发现与重视可以说是海飞谍战小说的一个特色,这与那些依靠高智商精英人士的谍战小说大为不同,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海飞早期小说的影响。其次是海飞小说的立场坚定,没有丝毫犹疑暧昧之处,在抗战时期国、共、日以及不同特务机关犬牙交错的复杂斗争中,海飞小说的主人公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最终都走向了革命与人民,海飞在小说中关注的重点不是立场的犹疑与转变,以揭示人性的复杂深刻,而是主人公的成长与信仰的形成,以展示经过洗礼之后信仰的可贵,但是在这里,海飞也避免了早期革命历史小说中常见的公式化弊端,他没有将信仰抽离具体的历史语境,而是将之还原到复杂的战斗过程中加以展示,让人认识到信仰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在具体斗争中的重要作用。再次,是海飞谍战小说的文学性与先锋性,海飞汲取了先锋小说在形式、技巧与叙述方式上的探索,并将之运用到谍战小说之中,形成了颇具个人特色的叙述节奏与叙述形式,这在《惊蛰》与《醒来》中尤为明显,在叙述中他将优美舒缓的叙述语调、紧张刺激的故事转折、复杂多变的人物身份有机地结合起来,既使读者不断追踪情节进展,又让人时时留意其文字,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叙述张力。如果说先锋小说最终指向的是历史的虚无与个人存在的荒诞偶然,那么海飞的小说则在哲学思考中融入了具体的历史内容,并在对历史的思考中逐渐确立了个人的叙述方法与立场。

在《醒来》中,海飞讲述的是杭州春光照相馆学徒陈开来,在老板李木胜被日军枪杀之后,到上海去开照相馆,并被卷入谍战的故事,小说以陈开来与舞女金宝进入上海为线索,展示了国、共、日及不同特务机关的复杂斗争,在险象环生、高潮迭起的故事中,塑造了陈开来、金宝、苏门、杜黄桥、赵前、杨小仙、苍广连等个性鲜明的人物,呈现了一个血雨腥风的谍战世界。在小说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人物形象与身份的变换之迅速,如杜黄桥在最初出场时是仙浴来澡堂的一个三弦师傅,他戴着墨镜,“落魄得像一个讨饭佬”,但随着苍广连的目光,我们才发现他非同一般,“这时候苍广连轻易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瞎子,就是当年南京保卫战74军106师的突击营营长杜黄桥,也就是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现在那个要对自己军法从事的顶头上司成了瞎子,苍广连觉得老天有眼,在这个冬天的上午需要算一算旧账。”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我们知道他救了中共地下党沈克希,陈开来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共产党,但在接下来的情节中,却发生了急剧的逆转,“枪声响起时,顺着照相馆二楼的窗格缝隙,陈开来看见仙浴来澡堂已经被一大帮76号的特务团团围住。而领头的男子,居然就是杜黄桥!杜黄桥的腿居然不瘸了,视力也好得出奇,简直就是脱胎换骨。”到这时,陈开来才最终知道,杜黄桥竟然是76号特工总部的暗线,而他屈尊潜伏在仙浴来澡堂,其使命就是为了让军统上海区彻底瘫痪,他也由此成为小说中国共两党最为凶残的敌人,但另一方面,这个人物并不是单面的,小说还通过他与陈开来关系,以及他与杨小仙的地下恋情展示了其人情味的复杂一面。另一个例子是苏门,她最初出场是到76号视察的不可一世的督查大员、赵前曾经的恋人,但随着情节的进展,我们看到这个喜欢泰戈尔《飞鸟集》、喜欢独自舞蹈、喜欢穿黛染霸花高跟鞋的女人竟然是军统特务,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后来他终于晓得,苏门在法国留学期间经上级同意秘密加入了军统,作为中共在军统的潜伏人员,回国后即开始接受军统的密令在汪精卫政府任职,自此成为双面间谍。”甚至就连在陈开来身边、看似毫无政治立场的舞女金宝,竟然也是军统派来的特务。这些人物的身份转换,带来的是敌我认知的不同,既出乎读者的预料之外,又为小说带来了强烈的戏剧性。小说在主要人物身份的渐次揭秘之中,不断重构故事的叙述倾向与读者的价值认同,这又与故事的迅速推进和情节突转相结合,叙事节奏极快,这与瞬息万变的谍战世界相适应,又借鉴了美剧等影视艺术的叙述节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叙述方式。

小说中最核心的情节是针对日军“沉睡”计划,中共所发动的“醒来”行动,即让潜伏的地下工作者浮出水面,参与到地下斗争中,“‘断桥’同志,我是‘苏堤’,我就是那个奉命唤醒你的人。”陈开来是在李木胜牺牲之后代替他“醒来”的人,他与沈克希配合,接受上级苏门的指令,在与汪伪76号、国民党军统的复杂斗争中,经过层层波折最终获胜,而这同时也是陈开来个人意义上的“醒来”,即他从一个不谙斗争的照相馆学徒到一个地下工作者的成长与觉醒过程。整部小说以杭州部分为序幕,以围捕杜黄桥及陈开来再一次潜伏为尾声,而以中间的上海部分34小节为主体,但序幕与尾声亦不可少,这些精确到每一分钟的叙事场景既提供了故事的背景与结局,也余味悠长,当我们在尾声中看到:1951年3月11号11:00,潜伏的陈开来在照相馆中看到银宝前来接头,这便预示着另一场谍战即将展开。小说中运用的最精彩的是细节,陈开来的照相术,密码,唇语,勉牌自动打火机,苏门的黛染霜花高跟鞋,黑方,舞蹈,反复出现的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诗句,以及对照相馆、仙浴来澡堂、76号特务机关、石库门民居秋风渡等不同场景的细致描述,既为小说提供了坚实的物质生活基础,也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作为“海飞谍战世界”系列小说中的一部,《醒来》中也穿插了海飞其他小说中的人物,如李默群、陶大春等,他们并非《醒来》中的主要人物,但他们在小说中的出场,却将海飞的“谍战世界”更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也让我们看到,海飞正在展开的这个系列,将会由一部部精彩的小说筑基,并扩展形成一个更加宽阔而深邃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