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子善:读张札记

来源:《随笔》 | 陈子善  2020年07月29日08:53

略说《天才梦》单行本

1939年9月,林语堂、黄嘉德、黄嘉音创办的上海《西风》月刊为纪念创刊三周年,举办以“我的……”为题的有奖征文活动,来自上海(三名)、昆明(二名)、桂林、广东梅县、云南保山、重庆、厦门等地的十名作者荣获前十名,得奖者颇具广泛性。来自昆明的吴讷孙以《结婚第一年(我的妻子)》获得第八名,他后来以“鹿桥”之名行,所著长篇小说《未央歌》享誉海内外。

因参赛文将近七百篇,“可用的佳作实在不少”(《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前言》),故又增设“名誉奖”三名。当时正在香港大学借读的张爱玲以《天才梦(我的天才梦)》获“名誉奖”第3名,作者身份标明“香港”,现代文学史上,应是来自香港的作者首次在全国性比赛中获奖。因此,如果说张爱玲是在香港登上中国现代文坛的,应可成立。

虽然张爱玲自初中一年级起,就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的《凤藻》年刊和《国光》半月刊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和书评(包括英文作品),但《天才梦》的问世毕竟是她在全国性刊物上首次亮相,她认可此文是她正式的文学创作处女作,也就不无道理。她后来同意将此文收入1976年3月(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的《张看》。直至晚年的绝笔《忆〈西风〉》中,她还在回忆此文得奖“风波”,为此我还专门写过考证文字。

《西风》此次征文获奖作品十篇并“荣誉奖”作品三篇,陆续在《西风》刊载。1940年8月,《天才梦》在《西风》第48期刊出后,连载告一段落。《西风》编辑部深谙出版经营之道,马上趁热打铁,于同年10月又编集所有得奖作品推出单行本,书名为《天才梦:西风三周年纪念得奖征文集》,由上海西风社发行。此书小32开本,平装,封面由“黄嘉音设计、蔡振华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西风》编辑部将张爱玲《天才梦》一文题目选为征文集书名,可见对此文的青睐。《天才梦》因是“名誉奖”最后一名,所以在书中也排在最后一篇,成了名副其实的压卷之作。

《天才梦:西风三周年纪念得奖征文集》一经问世,即得到读者的欢迎,不是一般的欢迎,而是大受欢迎,深受欢迎。且看《天才梦》的版次:

民国二十九年十月上海初版

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上海再版

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桂林三版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重庆一版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上海七版

民国三十七年九月上海八版

这是《天才梦》一书最后一版,即1948年9月上海西风社第八版版权页所示的六个版次。查《民国时期总书目:文学理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下册(1992年11月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版),《天才梦:西风三周年纪念得奖征文集》还有1942年7月“成都西风社初版”。那么,所有八个版次中,仅缺一个还不明了。尽管如此,《天才梦》在八年之中竟印行了八版之多,也充分说明了此书吸引读者的程度,这里面张爱玲的这篇《天才梦》所起的作用应不小吧?

《天才梦》一书并非张爱玲个人的文学著作,但却是首次以她的作品题目作为书名,也首次使国人知晓了这位年轻的新文学作者的大名,在张爱玲文学创作和作品出版史上有特殊的地位。

邵洵美说张爱玲

凡读过张爱玲长篇小说《小团圆》的,大概都会记得小说中写到的老作家向璟,研究界一般认为“影射”邵洵美。《小团圆》中“影射”的人物邵之雍(胡兰成)、汝狄(赖雅)等与张爱玲关系密切的自不必说,汤孤鹜(周瘦鹃)、虞克潜(沈启无)等,张爱玲也都见过面。那么,张爱玲见过邵洵美吗?

邵与张至少有一面之缘,这已由另一位与张爱玲见过面的前辈作家施蛰存的回忆所证实。1943年12月至次年3月,任教厦门大学的施蛰存回沪省亲。他后来回忆道:

我从内地到上海去拜访柯灵和傅雷,他们都提到了张爱玲,认为她的小说写得非常好。有一次我到朋友家吃饭,遇到了张爱玲和胡兰成。当时她非常年轻。(张英《访上海作家施蛰存等》)

这里所说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邵洵美。1999年6月8日,我陪同李欧梵先生访施蛰存,他老人家明确告诉我们:

与张爱玲见过二次面。一次在沦陷时期回上海,邵洵美请客,张爱玲也来,穿中国缎子的绣花旗袍,很特别。

也就是说,邵洵美当时设家宴请客,施蛰存和张爱玲等均在座。施蛰存、邵洵美都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文坛名家,后起之秀的张爱玲这次赴宴,是有点象征意义的。但施蛰存并未写到邵洵美对张爱玲有何具体看法,事实上邵洵美对张爱玲有过评论,只不过一直不为人知,过了七十多年之后终于揭晓。

1944年7月,徐州《淮海月刊》革新版出版,该期发表了张爱玲的散文《谈画》,以及沈启无、沈宝基、南星、路易士、傅彦长、林徽因等在沦陷区的新文学作家的诗文,胡兰成也写了《记南京》(文中引用了张爱玲评流行歌曲《毛毛雨》的短文,我在九年前已撰《张爱玲说〈毛毛雨〉》介绍)等文。但是,直到最近,我才注意到该期《淮海月刊》还发表了编者倪弘毅以“房紫”笔名发表的长篇散文《徐州·南京·上海》。文中详述了他从徐州到南京和上海拜访文坛名家组稿的经过。他到上海后曾两次拜访张爱玲,第一次见面结束时,“我请她写稿,请她指教,出乎意外的她都应允了”。那就是后来在《淮海月刊》刊出的《谈画》。他又由胡兰成引领,拜访“现代派作家”邵洵美。邵洵美“说到写文章的事,他说有好多时不写了。他并不以老作家来倚老卖老,语句多豪爽不羁,有他好的一面”。接着,话题就转到张爱玲:

邵忽又说到张爱玲的文章,他口口声声说张的文章比他自己还要写得好,说她有前途,有无限止的材料可以写,可以与中国的名作家“共人不朽”。他搬出许多外国作品,外国作家来与张比较,我不懂西洋文学,所说的名字都记不起了。

倪弘毅虽然外国作家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但我想邵洵美应会提到张爱玲喜欢的毛姆和斯特拉·本森吧?邵洵美虽然没有留下关于张爱玲的文字,但倪弘毅记录的这段谈话已颇为传神。虽然只有三言两语,邵洵美对张爱玲的评价是非常高的,他把张爱玲置于中外文学史的大背景下加以考量,不吝赞美之词。

张爱玲20世纪40年代登上上海文坛后,老一辈作家对其有所肯定的并不多,除了旧派的周瘦鹃、新文坛中的傅雷和柯灵等屈指可数的几位,大概就是邵洵美了,十分难得。

杨绛说张爱玲

汪荣祖先生的《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2020年1月由北京中华书局推出简体字版。此书书前有汪先生长篇《弁言》,详述他数次登门拜访钱锺书杨绛夫妇的情景。1986年7月8日和2003年10月16日两次拜访时,杨绛先生都说到了张爱玲。第一次拜访时,杨绛主动提到张爱玲:

杨绛颇关心张爱玲近况,我说相传她有病,深居简出,夏氏兄弟颇捧她,杨先生说夏志清乃张之“admirer”(仰慕者),钱先生笑说,凡女士志清都 admire。

第二次拜访时,钱先生已谢世,交谈时杨绛又主动提到张爱玲:

杨先生说,夏捧钱锺书却又捧张爱玲,张在沦陷区上海曾参与东亚共荣活动。夏志清称杨绛为“大姐”,因他曾court 小妹杨必。

这两处记载均寥寥数语,却很可注意。杨绛第一次评论张爱玲时,张爱玲的名字才重现中国内地文坛不久。《读书》1985年4月号发表柯灵的《遥寄张爱玲》,四个月后,上海书店影印张爱玲中短篇小说集《传奇》,去国多年的张爱玲才重新进入中国内地读者的视野,大概杨绛也注意到了,以至向汪询问张在美国的近况。抗战时期,她们都在上海,一以小说和散文名,一以戏剧名。杨绛早知道张爱玲,此时对张爱玲表示“关心”,自在情理之中。而且,杨绛想必也已读过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夏在书中以显著篇幅“捧”了张爱玲,故她特意点到夏是张的“仰慕者”,但还只是点到为止。

十七年之后,当汪先生再访杨绛时,张爱玲虽已谢世,却已如日中天,著作在中国内地不断出版,还被尊为“祖师奶奶”。杨绛再次重提张爱玲,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她明显流露了对夏志清的不满,“夏捧钱锺书却又捧张爱玲”,“却”字用得很妙,或可理解为钱锺书是应该“捧”,也值得“捧”的,而张爱玲却不可,因为“张在沦陷区上海曾参与东亚共荣活动”。这当然是严重的误解,张爱玲拒绝出席1944年11月南京“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她在《传奇》增订本代序《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中已解释得一清二楚。遗憾的是杨绛一直这样认为。

杨绛的这种看法,在2010年1月20日致钟叔河先生的信中做了进一步的发挥:

我觉得你们都过高看待张爱玲了,我对她有偏见,我的外甥女和张同是圣玛利亚女校学生,我的外甥女说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难看,一脸“花生米”(青春痘也),同学都看不起她。我说句平心话,她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她笔下的女人,都是性饥渴者。你生活的时期和我不同,你未经日寇侵略的日子,在我,汉奸是敌人,对汉奸概不宽容。“大东亚共荣圈”中人,我们都看不入眼。夏志清很看中张爱玲,但他后来对钱锺书说,在美初见张爱玲,吓了一跳,她举止不自然,貌又可怕。现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样美了。(《湘江副刊》2016年5月27日)

杨绛虽然承认张爱玲“文笔不错”,虽然也承认“我对她有偏见”,还是对张爱玲火气十足,大批一通,不但仍把张视为“大东亚共荣圈中人”,还议论她长得“很难看”云云。而张爱玲20世纪80年代读到杨绛的《干校六记》后,是这样评价的:“新近的杨绛‘六记’真好,那种冲淡幽默,而有昏蒙怪异的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丘彦明:《张爱玲给我的信》,《人情之美》,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5月初版)  

 

相关文章:

陈子善:新文学札记(四则)

陈子善:《萧红墓畔口占》小考

陈子善:王仰晨先生的信和《巴金译文全集》

陈子善:从杨绛《倒影集》手稿说起

陈子善:五四前夜的钱玄同与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