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那段路，他曾经走过。

一个人一生，走过多少路？每一段路似乎都不会忘记，但总有那么几段特殊的跋涉历程，会铭记在心，积淀于血液，升华为智慧，内化成精神。因了这经历，他的人生从此步入不一样的风景。

何以走上那条路？是偶然的际遇？

生活中你或许会有这样的体验吧，当撇开繁杂的现实生活，回眸过往的岁月，蓦然清楚地发现，生活的链条原来是一个一个“环”联结而成，如果其中任何一“环”有了变动，整个人生便迥然不同。人生本然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成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场大偶然！但仔细考量，这偶然内里，其实有着一个必然在。那必然，是与生俱来的天赋秉性，或是多重环境造就的情感、意志、信念、性格和价值观，冥冥中与人的成长结成的一种内在的规定性联系？而正是这偶然和必然的相合，孕育了不可捉摸、难以叵测的人生境遇。它的名字叫命运。

2015年，他来到这个乡村小镇，在这里，度过生命中两年的光阴。

小镇的生活缓慢而悠长，其中涵蕴历史，也指向未来。传统与现代，封闭与开放，自在与外压，本色与异化，碰撞交织、纠缠挣扎、回环往复、上升盘旋。其间的滋味，非切身涵泳，难以形诸于外。

他常常坐在河边沉思，或沿着河边散步，一个人，在清晨、午后或者黄昏。冶木河，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河水每天兀自在时而宽阔、时而狭窄的河道里蜿蜒流淌。河水中摇曳着两岸树的倒影、树根生发的红色须条，河床上裸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这里那里生长着芦苇以及不知名的野花，偶有白头黑背红尾巴的小鸟立在上面，又倏忽滑过水面而去。而远处、再远处、更远处，是连绵的山、白色的云、星星点点的房子点缀于山腰间。

更多的夜晚，他独居于单身宿舍。旷野无人，天地静寂。窗外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十平方米的小屋内，他面对一床一桌一沙发一茶几，低首踱步或沉陷沙发，读书、品茶、沉思、写作。“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这是谁说的？ 那无数个深夜，他与书本互相凝视，与心灵互相倾诉，与窗外浩茫的世界互相对话，寂寞而孤独，沉静却坚定。

“我唯一能确认的是，我不要对这段岁月说后悔。”这个来自北京的年轻人，生活把他从庞杂喧嚣的都市固有的生活轨道中，一下子甩到这个宁静的乡村旮旯，时间仿若停滞，他犹如进入一个失重的世界。垂首的沉思，凝为一个永远的形象，在布满星辰的浩瀚夜空下，在四面生白云的冥密峰嶂前。

且慢——这仅是他乡村生活的一个侧面。作为从北京来到甘肃临潭挂职的“第一书记”，他奔行在村民安置点的现场，劳作在文化广场建设工地，在为修路搬迁反反复复与村民进行协商，一头汗，两脚泥，也有满脸无奈和疲惫。当看到十多所乡村小学图书室建成时老师们的笑脸，当看到十余个农家书屋整整齐齐排列的图书，当看到孩子们玩着各种玩具专注的神情、听到他们溜下滑梯时的惊呼和笑声，他感到属于自己的时光的珍贵，这金子般的时光不可辜负。

千里之外，一灯独燃，灯光照亮纸笺、照亮词语、照亮一张青春的脸，“至今仍清晰记得路灯安装好的那个夜晚，村子在高山上，我们在一团漆黑中沿着环绕的盘山路爬行，行至拐弯处，抬头就看到远方高高的山腰处有一盏灯，灯光温暖明亮，再一个拐弯，满目光亮，黑暗，被彻底甩在了身后。‘天上的街灯亮了’，脑海中反复回响这一句。所谓的蛮荒之地，所谓的穷乡僻壤，究其本质，都与黑暗紧紧牵连。如今，光亮洒满了这个高山的村落。”

很久以后，当他回望这段人生的时候，他更清晰准确地看懂彼时彼刻的生活，以及深陷其中的最真实的内心。

这个年轻人，这个沉思的人、行动的人、书写的人。

他把一生中的二十四个月写进书中。

他把对世道人心的认知写进书中。

他把乡村中国写进书中。

他，也成为一部书。

2020年4月24日 

（文章为陈涛散文集《山中岁月》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