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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贾政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程程  2020年09月10日08:31

从始至终,《红楼梦》的读者皆对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贾政形象印象深刻,更有人以谐音“假正经”为依据,揣测曹雪芹塑造该人物的初衷。在笔者看来,以上种种,俱是对贾政形象的片面化解读,并未完全涵盖贾政形象的多重维度。作为封建家庭的大家长,贾政在面对自身家族颓势日显、江河日下的情境下,对种种情感的回应,大多是处于“失语”的状态下的。换言之,他也有其个人的无奈与挣扎,且以严肃刻板的外衣掩饰内心的真实。

一、贾政的亲情

在以大观园为核心的红楼世界,贾政在《红楼梦》中的出场并未攫取读者过多的视线。但在作者的只言片语中,读者却迅速勾勒了贾政形象的大致雏形。他以读书为好、迂腐不堪。实际上,贾政并非如一般理解中的那样严肃冷漠、不好亲近。在他的精神维度,也有对亲情的呼唤与渴求,渴望得到回应与赞许。第二十二回,曹雪芹直接点名贾政的亲情需求:

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

这是贾政为数不多的内心剖白,他以玩笑的口吻抛出对母爱的渴盼。这与平日里贾政所苦心维持的严父形象背道而驰、有所违和,却也真实暴露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需要。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儿孙绕膝,贾政却依旧怀恋母爱的温存。

迂腐严肃不过是“失语”贾政的外衣,是他在苦心孤诣地维护封建家庭之时所必要的枷锁。但在举家团圆、为活跃气氛之际,精神状态的松弛与亲情温暖的环绕使贾政放松了平日的戒备,他以最真实的脸孔直面外界,这副精神枷锁彻底被贾政除去。在第七十五回中秋夜宴上,贾政一改往日威严的面孔,以“怕老婆”的故事“震惊四座”:贾政所讲的故事庸俗不堪,以“恶心下流”之词形容并不为过。故事从一向清高不凡、格调高雅的政老爷口中缓缓道出,不免使人狐疑。可以说,“失语”是贾政的日常状态,也是他维护个人尊严及家族威严、掩盖自身真实的利器与筹码。

作为父亲,贾政爱元春、爱宝玉,也爱贾环。省亲之时,贾政不能如贾母王夫人那般与元春抱头痛哭、细说离情,他只能隔着珠帘暗自垂泪,告诫女儿“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言简意赅,却是老父亲克己隐忍的肺腑之言。贾政对元春的父爱,隐忍而强烈:他知元春与宝玉姐弟情深,故而在修建大观园之际,皆以宝玉所提匾额为准,以慰元春。贾政对宝玉,则更多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宝玉念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之句,“贾政听了,点头微笑”,足见其内心安慰。又有宝玉题“红香绿玉”四字,贾政虽直言“不好,不好”,却依旧用此为题,可见贾政对宝玉的真实认同。他虽杖责宝玉,却是跳出溺爱的圈子,旨在将其引至正路,是父亲爱子、教子的正当手段。

贾政与贾环正面交锋的次数寥寥可数。只在与赵姨娘的谈话中,贾政流露出他对贾环的关爱。与贾赦赏赐奴婢给贾琏的行径迥异,贾政多年来一直留意丫鬟的动态,以备宝玉、贾环选择姨娘。所以说,失语的贾政绝非冷漠不近亲情之人,只是这些尘封在心的情感掩藏于其刻意打造的冰山之下。

二、贾政的情爱

《红楼梦》集中凸显了宝玉与黛玉爱情的高洁纯粹,而在一般的评论文章中,甚至在高鹗的续书中,都将贾政、王夫人为首的贾府当权者视为宝黛爱情的破坏者。其实不然,贾政非但不是二人爱情的拦路石,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情爱空间。

在贾政的情感世界,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是其中的主角。而在书中,周姨娘的文字寥寥无几,她遁形于《红楼梦》,因此,只剩王夫人与赵姨娘可以拿来斟酌一二。王夫人是贾政的正妻,贾政与她相敬如宾,几次出场皆无内心沟通之言,只有要事相商。可见,二人之间是没有情感温度“模板”夫妻。因而,王夫人绝非贾政爱情的皈依之处。与之有云泥之别的是,赵姨娘完全站在王夫人的对立面:无权无势,是贾家家生的丫鬟。她为贾政诞下一儿一女,可见其受宠爱之深。此外,贾政与她之间的交流比之王夫人多矣。譬如,宝玉挨打,贾母对着赵姨娘骂道:“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段话信息量很大。首先,这是贾母盛怒之下的情感宣泄。其次,暴露了赵姨娘平日常在贾政旁边吹耳边风的事实。与王夫人相较,二人的情感模式更像真实的夫妻。再次,贾母称呼赵姨娘为“淫妇”,间接暴露了她与贾政之间无法言说的暧昧关系。贾政的反应更是值得玩味,他急忙喝退赵姨娘,安抚贾母的同时,不难理解此举也在为赵姨娘解围。

此外,书中为数不多的写贾政夜晚安歇的部分,皆是在赵姨娘处。譬如,抄检大观园前,赵姨娘的丫鬟小鹊儿给宝玉通风报信,引发宝玉装病,继而贾母查赌。又有赵姨娘想为贾环求彩霞,贾政顺便告知他内心对玉、环两兄弟的期许,这都是二人情感高度最明显的凭证。所以说,古板严苛的贾政的爱情归处正是在看似不起眼的赵姨娘身上。只是“失语”的贾政将这些年轻之时的诗酒放诞以及内心情愫克制在一定的行为之内。观其行,方晓其心。贾政的情爱看似天方夜谭,实则完全有迹可循。

三、贾政的理想

从贾政对宝玉的期许上,不难看出,靠读书上进来光耀门楣是他最崇尚的理想,这也是读者说他迂腐不堪的依据。《红楼梦》第九回中,他向宝玉的随从李贵询问其读书的情况,并说道:“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教育儿子,他不以知史读书为念,反以《四书》八股为纲,着实令人反感。

而在曹雪芹笔下,活跃在贾政周围的清客相公们,也绝非品德高尚之人。如詹光(谐音“沾光”)、单聘仁(谐音“善骗人”)、程日兴(谐音“成日兴事”)、胡斯来(谐音“胡着来”)等一群趋炎附势之徒。这样的贾政,很容易被扣上“封建老学士”的帽子。还有贾雨村这样虚伪、热衷攀爬之人,更是为贾政人物形象罩上阴影。

然而,细读《红楼梦》,却依旧可以捕捉贾政真实的理想旨归。他虽禁锢于封建传统教条之中,却始终未能忘却个人初心。第十七回,试才题对额之际,面对潇湘馆的翠竹森森,贾政叹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而后又直接点评稻香村:“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又说“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

可见贾政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侯门腐儒,在他的内心,颇有林和靖“梅妻鹤子”的归隐之意。他所追求的,是清幽小院夜读书的清闲,而非俗务缠身的繁冗。

事实上,贾政对读书求仕的热衷绝非天生,与宝玉类似,他也有叛逆期。赖嬷嬷曾说:“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但与宝玉追求个人自由的理念有悖,贾政最终皈依于世俗的选择,摒弃了最初的执着,然在山水风物面前,他回归自我,诚实面对内心的真实,这是“失语”的贾政对自我拷问后的回应。

值得提及的是,宝玉、黛玉与贾政有两点相似之处,其一是对潇湘馆清幽的认可,其二是对黛玉才华的推崇。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贾政的审美与清雅,也间接呈现了贾政的理想与人格,但这样真实而立体、充满人情味的贾政,却是掩藏在世俗的繁琐与“失语”的状态之中,偶尔才露峥嵘。

总之,在封建礼教、制度及规约的倾轧摧残下,贾政成为“失语”的“假正”。在品读红楼女儿的悲剧人生外,而身为贾府当家人的贾政又未尝不是处于一种“不知所云”的状态。他又何尝不是封建教条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