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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闯祸 永远失恋 永远出走 永远回归 永远爽朗 阿寅这个傻瓜 第三次复活了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连城  2020年09月26日07:48

寅次郎“复活”了3次。最初,在26集电视剧的结尾,他在冲绳岛上被毒蛇咬死,在观众的抗议下,他在大银幕“复活”,成就了《男人真命苦》系列电影四十八集的辉煌。1996年主演渥美清患肝癌逝世后,1997年推出了纪念性质的《回顾:芙蓉花特别编》,寅次郎“复活”。时隔22年后的2019年,《欢迎归来,寅次郎》,寅次郎第三次“复活”,山田洋次到底要让寅次郎跟新时代的观众说些什么呢?

电影界的奇迹

《男人真命苦》系列电影不但载入了日本电影史,也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该系列电影从1969年开始,到1995年的《寅次郎红之花》,一共拍了48集,总观影人次达到了8000万人。基本每一集观众人数都在150万到200万之间,如若加上通过电视、录像带、VCD、DVD及蓝光的观影人次,这个总观影人次估计还得翻番。

我国的电影院放过几集,CCTV6电影频道播放过全系列48集电影,因此喜欢该系列电影的中国影迷人数也是个很庞大的数字。去年第50集在日本上映时,不乏国内影迷专门飞去日本影院捧场。

在这部系列电影里,主人公车寅次郎总是戴着礼帽,穿着土气的格子西装,扎着同样土气的护腰,拖着吊儿郎当的木屐,拎着破烂的茶色皮箱,在外闯荡一番后回到他的家乡——东京葛饰柴又,起初会与妹妹樱花、妹丈阿博、叔叔婶婶及邻里如章鱼厂长相处融洽,进退自如,不过一得意就会闯大祸,多米诺骨牌般引发连锁反应,弄得一切鸡飞狗跳,令家人蒙羞,眼看事情不可收拾,他只好灰溜溜远走他乡。

就这样,他的“回家—离家”的人生方程式一演就演了四十八回。与此同时他的恋爱遵循“回家——恋爱——闯祸——失恋——逃走”的公式,同样在48集电影里演绎了40次左右(同一个女主角有时会在几集中出场,如浅丘琉璃子出场了3集、吉永小百合出场了2集等),不管过程如何,最终都以失恋收场。

每一集的收尾,都是其他人快乐,只有他成为多余人,带着羞耻和情伤丢人地逃离家乡。只有体贴的妹妹樱花会赶去车站送他,替他买车票,有时还会偷偷往他干瘪的钱包里塞上几百乃至几千日元钞票。

《男人真命苦》如烈酒,一喝就上头,每每欲罢不能。日本影评人川本三郎曾引述过上世纪60年代参加全共斗的青年学生的反应:“在参加学运疲惫之余,看到阿寅这样的傻瓜,真的深有共鸣。”山田洋次则提及另一类群众:他认识一位在在土耳其浴场(变相的色情场所)工作的男士,从早到晚均看到男女性爱,久而久之连看到人都觉得厌烦。然而,一有寅次郎的影片上映,他必定购票入场。在他看来,寅次郎虽然每次都会爱上不同的女人,但都全心全意从爱念出发,与性欲无关,纯情无比,让人看完电影后有安心而归的抚慰感。

寅次郎踏遍人间世

该系列影片在许多影评人那里收获了“不登大雅之堂”“索然无味”等评语,他们往往认为它老掉牙、重复乏味、缺乏创新、是专门取悦大众的典型通俗。

但能将通俗讲好也是需要功力的,讲理念(所谓电影语言、风格等)容易,讲故事难,讲人人皆懂且皆能入迷的故事更难,而《男人真命苦》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

通俗并不意味着低俗,《男人真命苦》底蕴深厚,如陈年美酒,丰醇无比。48集中,寅次郎踏遍日本城乡,为观众打开了一个广大的人间世,它就是巴赫金意义上的民间世界、第二世界,是“不折不扣的生命现场,礼法无力下达、人无法太修饰自己真相毕露的地方,因此,每一个地方既是在地的、异质的、特色清晰的,但又同时是普世性的……(作家唐诺语)”,这样的民间世界本来就是鲜活、滑稽、热闹、火爆的,如今再丢入一个爆竹般闹腾的寅次郎,两个欢快加在一起,构成巴赫金所说的充满自由和活力的“狂欢”。

这个民间世界并不具备讨厌的民粹或国族色彩,而是充满实体细节的,这些生活细节“有一个国族思维无法涵盖无力竖起边界加以隔离统一的普世性基础,那就是人本身,广阔而且源远流长的生命本身,它远大于久于国族,它甚至可以回头来拆穿国族嘲笑国族(唐诺语)”,因此能引发全世界观众的共鸣和喜欢。

《男人真命苦》中的民间世界的细节丰盈到几乎溢出银幕。观众随寅次郎去到听得见寺院钟声的大阪小旅馆,或是濑户内空气中飘满大海腥味的小渔村,或是北海道低矮的牧场,又或是芙蓉花盛开、随手可采摘热带水果、随时可听到当地民歌的冲绳岛……这是一个诗经般明媚、广大、丰沛、鲜活的世界,通过寅次郎这个媒介,和以寅屋为代表的认认真真、兴兴头头忙活的东京小手工业、小商铺的下町世界连接起来,形成一个人对人和善慷慨、人对人满怀同情心和责任、人人守礼自持、不盗不取、不抢不夺的庶民美好世界。

寅次郎的“复活”

寅次郎的人生运和恋爱运都很糟糕,但影片不是悲剧,寅次郎只对自己的家人是灾难,但带给整个世界的却是无尽欢乐。因此,它绝不单调、乏味,从1969年到1995年,它每年于正月初一和盂兰盆节两度上映,雷打不动,本身就已经成为了类似女儿节、男童节、盂兰盆节和新年一样的仪式化的节庆祭典,不看它,人们仿佛一年没有了着落。

第48集《寅次郎红之花》拍完,主演渥美清1996年过世,没有了寅次郎的世界,对他的观众而言,日子变得多么无趣、无聊。观众心底里或会有这样的心愿:山田洋次会不会拍一部没有寅次郎的寅次郎电影,拍一部所有人都在只有他一个人拎着皮箱不知所终的寅次郎,曲终奏雅为观众画下句点?

山田洋次确实这样做了。如果说1997年的《寅次郎芙蓉花特别篇》只不过将过往未用完的影像简单拼接而成(原计划拍摄的第四十九部拟名为《花遍路》,因渥美清逝世而作罢),很难说是真正的电影,那么,22年之后的第50集《欢迎归来,寅次郎》,不仅是因为2019年是系列电影诞生的50周年,而且是因为,“遇到困难,就呼唤我寅次郎的名字吧”。的确,经历了泡沫经济后长达30年的阵痛,还有“3·11”地震,面对一个“前景不透明、存在严重停滞氛围的时代(山田洋次的话)”,真的需要他“归来”,真的需要他爽朗的笑声来驱散阴霾。

第50集的主要故事,围绕着寅次郎的外甥满男和其初恋情人泉展开。在第42集和48集的时候,两人还只是初涉情网的少男少女,到了第五十集的2019年,他和她已经是步入中年的男女,各有各的危机:满男成了一位小说家,6年前他的妻子过世,他和女儿相依为命。身边的人都劝他再婚,但他一直沉浸在对妻子的怀念中,和初恋情人泉的重逢,内心的波澜涌起,却又无从说起。泉在欧洲为联合国难民署工作,然而她能助人,却无法自助,怎么也解不开自己和父母之间爱恨交缠几十年的纠结。满男的家人亲友也发生了不同的变故:寅屋的叔叔婶婶已经过世,樱花和丈夫阿博已经年迈,过着平淡孤寂的生活。

如果说前48集的故事情节可以概括为“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心,就只有寅次郎一个人不快乐”,那么,第50集则可以概括为:自从大家的生活中没有了寅次郎这个“开心果”,当这个远方的旅行人离开了他们,加上时代的低气压,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惘惘的失落,每个人都患上了城市病——寂寞:

旅人啊

看到无法前往的人

就停下来微笑吧

看到不认识的人

就聊聊吧

因为人皆寂寞啊

这是《男人真命苦》中的演员之一犬塚弘写给寅次郎的诗句。

或许,寅次郎的笑声,是抵抗寂寞的最佳灵药:对樱花和阿博来说,寅次郎的闯祸和闹腾固然带来麻烦,却也使他们的生活充满欢声笑语;对满男来说,舅舅添乱的帮助和励志常常让人尴尬,却真的能点中他的软肋,而人到中年,他的困惑比年轻时更多,更需要舅舅的指点;对带有原生家庭伤痕的泉来说,和父母之间糟糕的关系,可能需要寅次郎善解人意的沟通才能化解……在山田洋次看来,只有寅次郎“归来”,提醒他们超越一己的困顿、哀伤和得失,投入到更广大的人世间去,重建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才能化解时代的病症。

时代需要“傻鬼”

影片中,寅次郎的“归来”或者说是“复活”的设计非常合乎情理,他其实只以两种形式出现:一是作为大家的回忆出现,二是片末在满男的呼唤下,以幻影出现(小时候,寅次郎经常对他说:“遇到困难的话,就迎风呼唤他的名字吧。叔叔就会马上飞奔过来救你的”)。与其说是寅次郎“复活”了,不如说是作为“精神力量”的存在而“归来”。

实际上,作为现实主义者的山田洋次,早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寅次郎那种逍遥于主流世界之外的流浪者,在现实中早就没有了存在的空间。早在2010年的《弟弟》一片中他已经指出了这点,片中那个半生流离浪荡、不务正业、随时给姐姐闯祸、最后无助地在姐姐的怀里死去的铁郎,其实正是另一个寅次郎。本片中,泉那位离开母亲和人私奔,老后只能寒伧地局促于养老院度过孤独余生的父亲,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寅次郎十分可能的凄凉结局。

可是另一方面,作为艺术家的山田洋次,认为在这个一切前景不明、一切都停滞不前的时代,可能更加需要“傻鬼”寅次郎的爽朗笑声。于是,在电影的结尾,他利用艺术的特权,化身为小说家满男,要为这个沉闷的世界召唤出寅次郎。他要让寅次郎回来,解答他答不好的人生问题,他要让寅次郎快乐地回来,携着他的妻子——就像《天堂电影院》结尾多多放映阿佛特爷爷为自己收集的所有接吻片段一样,前48集中寅次郎邂逅的那些大美女:浅丘琉璃子、吉永小百合、八千草薰、松坂庆子、香川京子、大原丽子、若尾文子、田中裕子、樋口可南等笑靥如花出现——归来,为眼下这个越来越沉重的时代带来解脱和抚慰。

在影片中,寅次郎处处不在,却又无处不在。因为,他就是那广阔、丰饶、泼辣、多姿多彩的世界的化身,他就是生命那酣畅淋漓的元气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