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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研究者整理编写二百万字西南联大史料 原汁原味的“联大”,牵动了你我的神思
来源:中国青年报 | 朱原  2020年09月27日06:42

1942年,联大人苦中作乐一起去郊游

西南联大新校舍鸟瞰图

阅览室苦读一景

热爱联大的人当中,80后的龙美光是一位突出的代表。他花了十五六年时间,孜孜矻矻博览群书,地毯式地搜集有关联大的文字。2018年出版了作为第一批“阶段性成果”的、一套9本的《民国书刊上的西南联大记忆》,尚有“十数万字未及整理”。

早些年便听说云师大有个收书藏书的狂人龙美光,一直没有见过面。后来在旧书市场上终于见到了,个子不高,能言爽利。仍然在淘书,一摞摞一沓沓,抱着、搬着,不亦乐乎。据说不止一周一次,只要有时间都会到处去淘,家里堆得小山一般。

美光家乡地处边远农村,字纸金贵,五六岁接触到的第一本书是《新华字典》,从此爱上读书,爱上一切有字的印刷物。循着书的踪迹,他一步步走进城镇,走到中学,走到大学。

为什么舍得受这个累,吃这个苦,美光说:“联大的研究更有赖于文献资料的支撑”,所以他做了这个事,这也就是《民国书刊上的西南联大记忆》这套书出世的理由所在。

没有相当的眼力、脑力,甚至体力,做不出这套书

感谢美光,贡献出他多年的收藏。这套书涉猎之广,用力之勤,没有相当的眼力、脑力,甚至体力,是无法做出来的。他以一己之力,一己之苦,为读者节约了多少时间、精力,无法估量。

真不知道这么些材料是怎么找出来,怎么发现的?因为时间的久远,因为印数的稀少,因为非正式出版的一过性印行。

太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微小刊物,如1938年广州的《孤岛周刊》;临时刊物,如“湖南省学生集中训练总队政训委员会1938年8月印《张主席言论集》”;内部刊物,如《云南省政府公报》《联大通讯》《南开级友》;昙花一现的特刊,如1945年5月的《联大悠悠体育会周年·五四纪念特刊》之《五四断想》;有的或者干脆叫做传单、宣传品。非正式印行的,如《英才的陨灭》“选自《保密公路国外段工程生活纪实》,保密公路第二工程处编印 1945年刊行”。

有的是连载,隔几天载一次,那就得跟踪追击了,一直追到结束,呈现上一篇完整的文章,如《从长沙徒步到昆明的日记》,“选自《见闻》1938年九月五日第三期、九月二十日第四期、十月五日第五期”。有的还跨年了,如《记张荫麟》“选自《史事与人物》1948年7月生活书店初版本,‘附记’前的内容又载于1946年12月23日天津《大公报》及《人物杂志》1948年第一卷第11、12期合刊”。有的文章编者根据40年代的初版,又参考了90年代重新出版的个人专集做了校订。真的累哦。

有的文章在几个报刊都登载过,编者经过甄别,选用了一个应该说较好的版本。偏偏有的文章用在不同报刊上,还分别用了不同的标题,这就加重了工作量,明是选一文,却翻阅了数文。没有掘地三尺的功夫和一双火眼金睛绝难办到。这就为保存文献资料、为利用资料、为研究历史立了一大功。

还有整理、打印的苦等等就不说了。

冷得受不了,操场上打一回球

在下是这套书的受惠者之一,只就本人最感兴趣的略举一二。

因为都是当时当事,所以失真变形的几率小得多。我们似乎伸手便摸到彼时的心跳,可望可及。我们身临其境、细致而微地看到现场生活。

吃是最大的问题。都知道联大壁报多,未曾晓得有过一个报名就叫做《吃饭》的壁报,“那上面都是专门讨论怎样弄钱交伙食费,最经济的吃饭法的问题……联大的壁报从没办过这么好和受同学们普遍广大欢迎的,然而任谁看了都要为之啼笑皆非。”

物价噌噌地飞涨,教育部给的贷金不够了,学生救济会的救济金也曾一度暂停发放。学校提供的平价“公米”,曾发了上顿没下顿,“每天就要这里一升那里半升即东拼西凑,才弄得顿把饭吃……结果常是:午饭弄到午后一两点钟,晚饭弄到晚上七八点钟,才算勉强开成。曾有三个穷学生发生过整整断炊两日的事。学生自己办膳团,都是生方力求价廉物美,生怕厨工落钱,同学亲自去采买,到产地到乡下。”

抢饭的事基本众所周知,还有不抢的——“有的不得已在缴费同学吃过饭以后,到膳堂去吃一点残汤剩饭。”然眼尖的同学纠正这个传言说“碗中的剩饭或许还有,桶中恐怕没有饭了吧?”饭不够,菜也少,常常老四样“绿豆芽、马铃薯、豆腐与豆瓣,而且烧菜不用油,用盐也省得可怜……所以都是开水烧成,淡而无味。”

为了吃饭问题,1940年,昆明各大学全体学生曾联名致电国民政府和云南省政府呼吁救济,之后还有过若干次部分学生投书报刊的求援,收效甚微。

穿方面,本来清华有制服规定,现在也没办法强行推行了,很多学生是黄军衣和黑棉大衣——那是湘桂黔旅行团发的啊,穿到现在,总共也就三百人有这福利。后来入学的清寒学生咋整?“冷得受不了,操场上打一回球”。然而那边厢,却“食粥易于消化,学生竟不敢入运动场,恐片刻即复啼饥也”。昆明气候温暖,也有例外,1940年的冬天就很冷,闻一多先生那一年把皮裘卖掉,感冒发烧了。而年轻人就这么轻轻一笔带过:“昆明最近大雪奇寒,惟耸肩微笑。”

物价的腾涨,生活物料的蹇窘,使得“布告牌贴满了报告,一张盖在一张上,已厚得可观了。”想象一下,那些小广告,好似做鞋底的布壳一样,层层摞摞。“出让衣服、纸张、墨水、笔,以及一切日常生活用品,无不尽有,出让者多半是战区经济来源断绝的同学,有的是什么都卖光了。”

有的内容让人哭笑不得:“廉价出让皮鞋,新度95%。”想想看,每个人的脚都不一样,别人穿过的鞋带着别人脚的记忆,未必适合自己啊。有一段描述特传神:“你要是低着头走路的话,留神一点有的人的鞋子是两只不同样的哩!有的鞋帮和鞋底差一点就要分家了。”“普通多穿布鞋,穿草鞋者亦不在少数……惟以时至冬季,草鞋过于不能护足,冻疮之病亦几于无人无之。”更要命的,还有“出让近视镜”!读到这里,在下忍俊不禁,继之而来的是喉头发紧。

以至于,几年后回到北平,“一个去机场迎接的人看见了怎样衰弱的一群……七七以前他们全衣冠楚楚,大学原为时装中心之一,现在他们的衣服破烂……比这褴褛更惊心的是他们的健康情形:肺病、骨结核、胃病,或就是干脆的早老;普遍的是贫血和营养不良……梅贻琦脸上的清癯可以赶得上了甘地……”

一所建在昆明的西北角的学校,当年是蔓草萋萋的荒坟野地。新校舍草草赶筑,还留着旧模样:足球场上常常晒着农产品,农妇在石块上掼谷子,整理稻草。因为算城郊,建在这里的联大可以说是坐落在穷窝窝里:“住在学校附近的十九是贫民,在云大和联大之间有一条住满贫民的文林街”,多以开小饭店带卖杂货、浆洗衣物为生。这里本没空袭价值,然而从空中看,联大片区过于彰显,遂连带成为打击目标。

茅茨土阶,我们祖先房子最早的样式,成了联大新校舍。“一间间泥巴筑成的,土墙上覆盖着茅草或铅板的小屋,星罗棋布的站着,那便是教室。”简陋的土坯版筑,抵挡不住水浸风蚀,春季的疾风、雨季的骤雨,年年都要翻修倒塌的围墙。连最大最“奢华”的图书馆围墙也倒过——修补了一个多月才又开张。想到听不见讲课的著名典故——“停课听雨”,那还是好的了,因为教室顶是铅板的。宿舍就没这待遇了——茅草盖顶,每个雨季都要揭旧苫添新草。就算如此,也还是常漏雨,搞得晚上被淋醒,睡上铺的须得准备一领油布,盖在棉被上。学生宿舍的墙倒塌了一次,只见里边的瓤都露出来了,它们有被褥、箱筪、书籍——“托雨的福,书籍粘成一大饼一大饼”,唉,这还怎么看怎么用呢?

课余之暇,到处可见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谈天说地

教室与教室之间很分散,而“往往四堂课就分在四个课堂里,校舍两处在西门城角外,两处在西门城脚里。一打下课铃,你得拔脚就跑。路可相当远。新来的没有受过训练,那时候气喘腿子酸,而短短的十分钟绝对不允许你停一步。好容易赶到那儿,早已偷偷一堂没有你的座位了。那时候你也只好济济地叹口气,列于门外旁听一堂。教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传授着,说到滑稽处,哄堂大笑,你也只得糊糊涂涂地跟着笑一阵”。

空袭严重那几年,上课时间从45分调整为40分,课间休息从10分缩至5分,更得快跑,以至于“同学们同着教授一群群南北东西奔跑,成为大西门一带的奇观”。“大西门外那条高低不平的道路在天雨的时候,又滑又烂,有倾跌之虞,其难走真是‘难如上青天’,于是为一般同学为之命名‘阎王路’。”

真正求学问的学生,是这样一种风貌:“课余之暇,到处可以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别瞧他们像一群叫花子,也许他们在讨论希腊悲剧,或者什么机械上的一个题目呢。自从联大来昆,风气潜移默化,很刺激了本地人向学,连远在磨黑的土匪老财,都在昆明街头贴出告示,要聘联大教师去当地办学校,刘文典先生不就是这么去的磨黑么。近水楼台,昆明的家长们舍得掏银子请家庭教师为子女补课。大学生做家教可能算是首选,一是比较对口,二是于营养不无小补——主人家一般都愿意提供一顿‘晌午’或‘夜宵’。有人因此结缘,成了云南女婿,真不是个别,有兴趣的人,可以统计一下。”

理发也比重庆贵,所以好多学生都甘当“长毛贼”

书里透出很多信息,《未央歌》里有不少具体细节描写,这套书是多人文字,且非虚构,更信实。

众所公认风景好,这里就不赘述了。昆明的天气,更屡屡、在在被提及,几乎每个“义民”都认为昆明天气好。值得特别一说的是——“防空天气”——这个词发明得实在妙。

云南气候好,土地也肥沃,尤其是滇池附近,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稻米又多又好;麦子,因为干季的缘故,出产也很好;杂粮出产也丰富,红薯多。战前全省的粮食不成问题,人民生活安定。但是战后人民内移就不足了,人力又减少(征兵),供不应求,所以物价高举。

民风既软又硬。“环境富于江南风趣,本地人又是顶老实的。”市民颇有古风,很讲礼很客气,“你瞧云南人说话多客气,开口‘你家’,闭口‘你家’,见了面打躬作揖,来不及的咧着嘴说一声‘你家请好好呢’。”彬彬有礼的昆明,做生意却不活络,如贩夫走卒不二价;菜馆不准喝酒;“食客如果催促跑堂的‘喂!菜快一点。’跑堂会老实不客气的硬着头颈回答你:‘快那样,等一等了么!’”黄包车收费比浆洗缝补衣服贵多了,往往干一天就可维持一周的饭食。车夫性子且慢且拧,不愿快跑,所以不但贵,还跑不快。顾客倘要求赶时间,也不兴讨价还价,索性停车连人带行李撵下车,不拉了!《郑天挺日记》里就记载过这么一回。

联大的课程多排在上午,下午一般自修,做作业,查资料,图书馆读书,还有做工。师生兼职、工读不鲜见,问题是工作和学习的时间不会冲突么?好了,现在我们从当时人口中找到了缘由:“昆明各机关各公司都是下午办公,可以兼职。”这我信。

曾编过一本《老昆明》,编者翻阅了不少明清民以来的文献资料,发现市民一贯没有早起的习惯。从前的商店开门,是要靠警察去沿街捶打铺板的。直到抗战期间,昆明也尚未改掉慢吞吞的脾性。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教授李长之去翠湖图书馆借书,日上三竿了还没有开门,大光其火,遂投书报纸批评这风气,引起昆明士绅群起口诛笔伐。这场口水战的结果是,李教授逃之夭夭——惹不起,我躲。

谓予不信,可以看看汪曾祺针对同一个人的文章,汪不但坐实那人上班的姗姗来迟,还补充了一个细节,说他到后把墙上时钟拨慢一两小时,那神情可以套用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迟乎哉,不迟也。不过,小说家没一点脾气,还认为这馆员“有趣”。

小小的城厢里石块铺地,没铺的裸地多,所以风沙大,“仲春季节,街上到处弥漫着黄沙,卷起丈把高。西城外的马路上一片灰濛。”“昆明城区并不大,而人力车价甚贵”,有位从重庆来的大员这样写道。他某天到某处,车夫索价15元,而同样的路程在重庆就4元。按理说重庆建于山坡,街道多陡峭,行路更不易。细查发现,原因有二:昆明的石块路颠簸不平,伤脚费鞋,所以人力车资贵;理发也比重庆贵,所以好多学生都甘当“长毛贼”。

“昆明牛肥马瘦,假如能在凤翥街立上几分钟,你一定可以看到一群群肥胖的牛拖着木轮子的车子呖呖辘辘的往来,一群群头上扎了红缨的瘦马,拢着颈项间的铜铃,负几支木头几十块方砖,在赶马人的叱喊下,挨着露出肋骨的身躯,进了魁星楼。因为经过的牛马太多了,街上堆积起厚厚的马粪,成天喷发着臭气。”常被称道的翠湖,多年乏疏浚,有几处沟水不通,发着臭气,故也有“臭湖公园”之称。

讨论一下未尽善尽美之处

最后,还要啰嗦一下这套书的瑕疵,那么大的篇幅,难免会有考虑不尽善尽美之处。

一是归置有待商榷。此近二百万字的鸿篇巨制,内容包罗万象,散见于各种各类报刊书籍上,怎样整理,实在是一个很烧脑,甚至是费力不讨好的事。编者对这些纷乱的材料做了分类归并,对于方便读者和使用者功莫大焉。绝大部分归置是合理的,但不尽然。有的过于简易、类似广告的短文似不收为宜。如《刚毅坚卓未央歌》中的《联大投考指南·序》《联大文法学院近况》《联大工学院近况》。

二是集名及副标题还可再商榷。《布东考古布西算——西南联大师生众生相》。按编者本意是为师生艰窘环境里坚持教与学点赞,而“众生相”却是形形色色的各种活法,那就包括弃学行商、泡妞看电影等等喽?所以可再斟酌,比如“西南联大苦读研写真”?

有的似分得不太合适。如《南渡留难寄山河——西南联大服务边疆志》集,一些文章即描写地方风景,如《翠湖小景》之类,与“服务”没多少关系。或可再设一集,专收这类文字,因为还挺有意思,也有价值,是外人以新鲜眼光审视下的昆明。不妨叫作“联大人眼中的昆明”。

三是有少量的重复。如《蒙自的火把节和联大的花草》,署名为“雄剑”,文章完全与朱自清先生的《蒙自杂记》雷同,只是没抄完,还错漏了字。应属于剽窃,不鼓励收入。又如《八千里路云和月》集中的《从长沙徒步到昆明》一文号称“译”,则既不注明译自哪里,原文是甚,也不说明是节译。且译笔拙劣,断章取义、错漏良多。翻阅同书的《千里上课记》,原来是该文。所以既有瑜何必亮?

四是标点符号问题。文中见有圆括号,看得出是编者在整理时做的注释、说明,但有的原文也有括号,标识不妨分开,否则容易混同;有方框号,也不知是漫漶不清,还是不便披露的人名或内容?需要解释一下;有×号,如××大学。这些是原文就如此,还是整理者做的处理?不管是不是,稍作说明会解除读者疑虑。建议在前面《编辑絮语》里统一做个总的说明,或涉事之文末提点一下。

五是通假通用问题、繁简体字问题。前言里提到,为保持历史原貌,当时习语用字未作改变,如“那”和“哪”,“底”和“地”“得”“的”等等,我是非常赞成的。不过,有的是否也可适当微调?如“一颗大树”,怎么看都别扭。

原文当然都是繁体字,现在改排为简化字,那就一以贯之,少许的还是用繁体字。也许是没认出来是啥字,本非有意为之。

再次送上一个联大迷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