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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诗会侧记:在霞浦,15个青年诗人接受大海的教诲
来源:澎湃新闻 | 徐美超  2020年10月29日15:43
关键词:青春诗会

安徽诗人一度(原名王龙文)成名已久,获奖无数,但这次入选《诗刊》社第36届青春诗会,对他来说仍别具意义。

“对于一个热爱写诗的青年人来说,青春诗会就是大海中航行的灯塔,不仅仅照亮了我们自己,也照亮了众多与我们同行的人,还有那么多优秀的青年诗人都在坚持写作,而我们只不过是代替他们,站在了镁光灯前。”诗人一度说。

所谓站在镁光灯前,并不夸张。《诗刊》社青春诗会可以说是中国青年诗人最重要的展示平台,素有诗坛“黄埔军校”之誉。舒婷、顾城、王小妮、王家新、于坚、宋琳、韩东、翟永明、吉狄马加、西川、欧阳江河、陈东东、骆一禾、臧棣、雷平阳、陈先发……自1980年以来,四十年36届,几乎囊括了整个新时期中国新诗的所有重要诗人。

在这样的谱系映照下,不管你写了多久,获了多少大小诗歌奖,能够被选为参会诗人,都足以骄傲和激动。苏笑嫣说,“青春诗会像是一个里程碑”,这对朴耳、一度、李松山、蒋在、王家铭、苏笑嫣、芒原、韦廷信、陈小虾、亮子、琼瑛卓玛、王二冬、叶丹、徐萧等其余14位本届青年诗人代表来说,同样有效。

然而这份骄傲和激动很快就迎来了当头棒喝。

“青春诗会36届,并不是每一届都很强,也并不是每个参加青春诗会的青年诗人最终都能坚持下来。”10月22 日晚,《诗刊》社主编李少君在改稿预备会上的总体发言,让每个人都心头一惊。

第二天,在三沙镇“中国观日地标”,一块立于崖边的巨石吸引了众人目光,大家都上前与石头合影,或立或坐,只有昭通诗人芒原选择推它。这张推石的照片,也在群里引起一片赞叹:西西弗斯!

布尔加科夫在《大师和玛格丽特》把写作比喻成持续不断的劳作,芒原被大家调侃为西西弗斯,那个执拗、坚忍的形象,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慰藉和力量。正如来自西藏的诗人琼瑛卓玛所言,年轻的诗人们在青春诗会接受褒奖,也接受海风的砥砺。他们希望籍此重新出发,走向成熟。在花竹村,芒原“扮演”起了西西弗斯

在花竹村,芒原“扮演”起了西西弗斯

长沙村看农民画:艺术的真实首先是生活的真实

霞浦县,位于福建省宁德市。这里以海带和紫菜闻名,拥有全省最长的海岸线。但对于诗人来说,这里是著名诗人汤养宗、叶玉琳的故乡,也诞生了哈雷、宋瑜主持的“三角帆”诗社,谢宜兴、刘伟雄主创办的“丑石”诗社,王祥康主持的“绿雪芽”和还非主持的“三角井”等具有相当影响的民间社团和民刊。

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宁德是如此的小,但在中国新诗的版图上,却又那么有存在感,这让与会的青年诗人感到诧异。

10月22日,活动第一天上午,一上车,年轻的诗人们就发现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放着一盒明信片。上面不仅有自己的诗句,还配上了画。

这些画是霞浦松山街道长沙村的农民画家特意为本次活动所绘。作为本次诗会的东道主诗人,韦廷信认为,这些农民画家不仅考虑了诗歌的意象和意境,也加入了个人的独特创造,让诗与画相互契合,相互激发。

比如,另一位福建本土诗人陈小虾的《春日雨后》,由年届七旬的林珠凤老人所绘,她曾入围“决胜全面小康”第二届全国农民画作品展。在老人的眼里,“祖母推动石磨”这个石磨是小的,“目光所及的地方刚刚插了秧”的秧一定得是十余米高的,那些储存粮食或水的大缸,应该盛满鲜花。

诗人们——不仅仅是与会青年诗人,包括那些前辈诗人——都震惊于这些质朴而又鲜活的创作。本届诗会导师之一、鲁奖诗人陈先发对林珠凤老人的画很是欣赏,在当地人的翻译下,虽然困难,他仍细细地与老人聊天。这不仅让人想到,他曾在《黑池坝笔记》中,一再谈论“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的关系。

除了农民画,当地政府开展的“文化扶贫”还包括了木版画、手工艺品等多种文化艺术形式。在宁德,在霞浦,诗人、艺术家与普通市民、农民的创造交相辉映,前者也因此与土地、自然和生活保持了天然而紧密的关系。宁德霞浦长沙村处处透着“文化扶贫”的痕迹

宁德霞浦长沙村处处透着“文化扶贫”的痕迹

从最真实的生活中,从最纯粹的生命体验中,生发艺术创造,这是霞浦给15位青年诗人上的第一堂课。

尖锐的改稿会:傲娇的年轻人在批评中自省

开幕式结束的当晚,15位青年诗人被分成了四组,由诗人汤养宗、陈先发、胡弦、刘笑伟等担任导师,分别进行改稿会。

山西诗人吴小虫和芒原分到了胡弦那组,每个人选2首诗进行文本细读,然后由导师点评,“主要是批评。”在吴小虫看来,文本细读是相当有效的批评方式,收获很大。

比如,胡弦提醒芒原注意诗歌内部的逻辑关系,与诗歌整体不相关的闲词要推敲。“这些批评应该是我们这个阶段写作者的通病,对我个人来说是有效的。”

陈先发则是倾向于在诗歌的整体风格和气质对组员进行指导。他让叶丹、蒋在、王家铭、徐萧先互相批评,“好话就不说了。”四个人你来我往,异常尖锐。但等着他们的是导师更为尖锐也更有穿透性的批评。

“你的诗歌有一种过熟的气质,而且整体都是在同一平面滑动”,“你的结构不够朴实,危险的因素一定是在平凡的情景下到来才最有力量”,“诗是从观看到凝视,因为凝视而带来的发现才是发现。”……

本届青春诗会入选诗人,年龄最大的李松山和一度已经40岁,最小的蒋在也有26岁,大部分写作都在10年以上,且取得一定实绩。但在如此高标准和尺度的逼视下,“平时感觉还挺好的,现在终于意识到不断自省是多么重要。”还在读博的诗人王家铭说道。

一度、苏笑嫣、叶丹、朴耳等与自己的诗歌板合影

在前辈诗人的审视下自省,在同代人的写作中辨认自我,然后坚持自己独特的声音,找到自己的私人语言,这大概是改稿会带给这些骄傲的青年诗人的第二堂课。

最后一组改稿会结束已经深夜11点了,山东诗人王二冬和几个人又跑去大排档,几杯酒下去,这个1岁半娃儿的爸爸又恢复了活力。

在下尾岛观海:诗人背后要有一个强大的精神背景

成行前,按照主办方的要求,15位青年诗人都发来了“青春寄语”视频,里面被提及最多的就是霞浦的海。

22日下午开幕式前,诗人们来到大京沙滩,一下子就看到了印着自己诗歌的15块背板。在海天的映衬下,那些蓝白相间、高地不同的背板分外耀眼,每个人都与之合影不亦乐乎。然后是简朴而隆重的开幕式,当地官员们讲述着此间的文脉,前辈诗人们向后辈诗人致意、祝福,节目全是诗,最后15个青年诗人走上由海石和沙滩构成的舞台,说是寄语,实则都是诗:

“多么有幸,我们的身体里盛满海水,多么有幸,我们能够站在时代的潮头乘风破浪,逐梦山海。”

“也许写诗只是一件不用的小事,但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像大海一样湛蓝,可以像鸟一样腾空,也可以不用收缩我们沉重的影子。”

“今天我们得到了一次向大海学习的机会。大海它永远在重新开始,我们诗人也应该每天不停地更新自己。”

不过,说是得到了向大海学习的机会,实际上,在紧凑的安排下,诗人们并没能与大海亲密接触。直到最后一天,经过曲折的山路,诗人们终于得以在长春镇下尾岛把海看了个够。

在下尾岛,霞浦独特的海岸线让大家激动不已。合完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来自北京的诗人朴耳就静静坐在礁石上。离她几米远的一度,也收起了平时的戏谑。从河南武钢李楼村一路辗转而来的李松山则是热情恣意地大笑,芒原则直接躺了下来。每个人都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专注于与海的对话。

“我和李松山说,人还是要回到自然,在自然中我们才会舒展。我们表面是看海,其实是在找自己。一个诗人背后一定要有一个强大的精神背景,这是他不断出发的重要支撑和力量。”从自然中汲取力量,吴小虫这趟显然没白来。

李松山的房间:年轻诗人的群落重新出发

按照以往的惯例,本届青春诗会也会为每个参会诗人出一本个人诗集,而且今年是由业内口碑颇佳的长江文艺出版社操刀,还是精装本,让很多是处女诗集的诗人十分兴奋。

在开幕式的“青春诗丛”首发式上,《诗刊》社主编李少君把唯一一套样书赠送给当地宣传部,15个诗人眼巴巴盯着自己的诗集,最终还是没有摸到。

考虑到大家的热切心情,第二天晚上,主办方把这套样书取了回来,让诗人们到长沙村诗歌馆进行拍照、签名。然而仿佛预感到别离渐近,诗人们开始在会刊上互相签名、赠言。

等到返程的前夜,十几个人又聚在李松山的房间里,喝茶喝酒聊诗,更多的是生活。他们有的来自高原,有的来自沿海,有的是刚毕业的小姑娘,也有离职赋闲在家。人生的重量渐渐浮现,诗歌给予慰藉,但更多时候给予的是写作的孤独和艰难。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当代诗坛,很多人把“群”视为不好的倾向,认为是圈子文化。但实际上,正如李少君所言,天才总是成群结队出现的,青春诗会强的几届是每个人都很强,比如第一届、第六届,也有几届最后大都泯然众人,而这正是“群”的力量。“群不是小圈子,不是同质化,而是在相互切磋、相互砥砺中和而不流。”

在李松山的房间,韦廷信悄悄告诉记者,自己参加过挺多次论坛、培训班、研修班,本来以为这次也只是按部就班的听课、采风、研讨,“但这次诗会有别的东西出现,在于我们15个学员之间,大家坦诚交流,很久没有过这么纯粹,这么真实,这么青春的体验了。”

前几天一直很活跃的甘肃诗人亮子在当晚特别安静,后来他告诉记者,在这短暂的几天中,李松山给他印象最深刻,“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他说会想我的。当我握着他的手时,我感觉到那股被珍惜的友谊。我们之间很少谈诗歌,都在谈生活,这就已经足够。”

第二天一早,几个北京的诗人要赶早班飞机,已经上车的蒋在又走了下来,带着泪跟每个人拥抱。这个94年出生的小妹妹,甚少参与房间夜话,但在最后以特别方式给大家以感动。

“我特别喜欢在大京沙滩启动仪式的那个晚上,我们的诗句在海面上漂浮,每个人都是翩翩的白衣少年,发光的身体显得透明和轻盈,那一刻我确认了诗歌的强力和我们的年轻。”来自辽宁的蒙古族诗人苏笑嫣最后在群里发出的文字,让每个人都回到了几天前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