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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哲:拍照的朋友们
来源:《收获》 | 林晓哲  2020年11月20日09:24
关键词:林晓哲 拍照

十余年前,一个拍照的朋友找上我,想和我合作一个专题,他拍,我写。这个计划很快夭折。谈得上完成的只有“打铁的父与子”。当时我们在多个熹微的清晨走进一个老巷的打铁铺(老巷现已拆除)。之后我们跟踪过一个拉板车的八十岁老人,由于他子女的反对半途而废(老人其实住在六层新楼,拉板车完全是出于个人爱好),以及一个五十岁未婚的牵马单身汉,介绍认识的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我们还探访过两个养鸭户。第一户,聊了一个下午,几天之后他向我咨询开办赌场的审批程序。第二户,我们当夜就走进了她的鸭棚,去看鸭子生蛋。我们一致认为,通过看鸭子生蛋,可以更好地了解鸭子,而更好地了解了鸭子,就可以更好地了解养鸭户的生活。逻辑上似乎不成问题。问题是那年夏天太热了。我们打算推迟一阵子,这事居然就这样完了。唯一留下的是一篇叫《睡鸭》的游戏文章。《鸭子与先知》里有关鸭子生蛋的细节,就来自于这篇文章。

这次失败的合作倒没有影响我和朋友的友情。之后我通过他认识了一群拍照的朋友。起初,我没打算跟他们一起拍照。我声明照片只是依赖于机械的可复制品,但事实是我对后期处理发憷。朋友们告诉我,拍照可以吸引女性。那时我单身,婚姻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于是就买了一台照相机。没过多久,我就带着这个没拍几张的照相机,参与讨论恢复了一个垂死的摄影论坛,还成了某版块的版主。但论坛恢复没多久又关闭了,因为主事者之间出了矛盾。朋友们分分合合,之后固定下来的,连同我在内一共七人。其中一人是职业摄影师,经营着一家惨淡的冲印店,我曾在那里接受过一期摄影培训,技术没学会,观念却入心了,这让我一开始就陷入了眼高手低的窘境。其余五人,分别是:一个资深电视台记者,一个市府里的老单身秘书,一个坐禅的佛系中年,一个八〇后亿万富翁,一个乐于调和的国企干部。我们成立了基金,组建了一个QQ群(名曰“照相”),时常在某个茶馆里聚会聊天,看照片,谈摄影,当然,喝酒居多。我酒量极差,一喝即醉,但依旧常常大放厥词。我现在叫得出名字的大部分摄影家,如森山大道、荒木经惟、细江英公等,都是从聚会上听来的。偶尔我也会问一下他们提及的人名如何书写,更多时候,我只是佯装知晓,点头称是,事后通过发音搜寻百度。

现在回想起来,有一阵子我大概对拍照十分投入。比如,经常带照相机出行,购买价格昂贵的摄影集,入手尼康旁轴胶片机,且多次设想在老家配置暗房,设想攒够钱去买一台大画幅相机,等等。我曾几度在上班期间,带着旁轴胶片机和资深记者一起街拍,当时我工作忙碌,随时可能被领导叫唤,也因此出过差错。我和朋友们曾在一个深夜走进延绵的胜利塘,当时那里一片荒芜(现已成为公园),附近唯有一个叫“上海花园”的别墅区,在更久之前出过拦车抢劫的命案。我们也曾在一个雪夜驱车到旭阳路的尽头摆酷拍照,去一个山村的荷塘拍照差点被一个醉酒的村民殴打,在一个山间野味馆的酒后走进大山深处,迎接一阵阵土狗的狂吠。在我结婚的那个晚上,数台照相机齐齐对准我和我的妻子,那场景就跟明星出场似的。在被我称为本世纪最大的光棍节(2011年)的那天深夜,我们在露天排挡里吃夜宵,又和邻座的陌生女人喝酒,对她们狂拍一气,之后乘着酒兴一路扫街,资深记者又差点被揍了一顿,当着对方(一个壮汉)的面删掉了照片。我记得那天我起得很早,在小区附近的城中村转悠了一圈,拍下几个上学的孩子,还去了趟老家,又赶回市府加班,在幽深的走廊和绚丽的窗口发呆,最后,才和拍照的朋友们聚到一起。我很喜欢那一天拍下的照片。那是我最后一个光棍节。几天之后,我就订婚了。

接着我很快结婚,很快当上爸爸,很快对爸爸的角色乐此不疲。我的镜头不再涉及外部,而是只对准家庭。我和朋友们的联络由此渐渐变少。这期间我们的聚会转移到佛系中年腾空的老家。我们似乎不再谈摄影,而是只喝酒。也是在喝酒中,我渐渐地知道,朋友们的生活也在变化。职业摄影师关闭了那家惨淡的冲印店,他去了杭州,一年之后,又只身回来。老单身秘书依然单身,但转型为健身爱好者,活得越来越像个明星。八〇后富翁越来越富,直到财富的增长超出他的心脏负荷能力(我建议他把钱转给我代管)。佛系中年升级为爷爷,面目愈发慈祥,也愈发像一尊弥勒佛。国企干部依然古道衷肠,以张口就来的情色笑话调和着生活气氛。资深记者辞去了单位的中层职务,把宝马小轿车换成了长城越野车,一路游走新疆、西藏、甘肃等地,还追随阮义忠、骆丹研习摄影。即使在疫情期间,他都在一日不落地拍摄他的“围城记”。有一回,我从老家返回市区,看到一个人在一块工地上拍防疫横幅,马上掉头确认,果然是资深记者。那时,乐清尚在“封城”。

我们七人终于很少再聚到一起。最近的一次,还是因为其中一人家里的白喜事。我们送了人情,一起在一家茶馆喝了一会儿茶(酒),约定某个时间再聚,之后又都忘了此事。因为确实,我们中的几个人,都离拍照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