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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星星:一个家族的“秘密档案”
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 毕星星  2020年11月20日09:25

收集在这里的几十篇文字,来自于近年来我所作的两个乡村系列,一个叫“乡村档案”,一个叫“乡村风景”。大部分在《随笔》和其他刊物发表过。这些文章的起因,我在以前已经说过,来自我们村里的历史档案,保存了好几十年了。历史档案并不少见,一个乡下村子,自觉地保存下自己几十年的历史记录,历任交接,这些纸张文字竟然完好地交割了,保存到今天。几十年了,一个村子的过往有文字记录,有乡村档案,就稀罕了。

这些档案,在别人手里,是死的文字。到了我手里,那可是一个一个鲜活的人物场景。档案里记载的人,许多就在我身边。我见证过他们的生活、劳作和悲欢。许多人已经去世,他们的后人还在,和我就在一条巷子里长大。几十载的春秋,我也由一个青葱少年长成垂垂老者。岁月如一条河,潺潺地流过来,村落一任岁月冲刷,庄稼收割了多少茬,乡亲送走了几辈辈,峨嵋涑水,沧海桑田,大地日渐苍老,这块土地上,岁月的痕迹有深有浅,却也是切割得一丝不苟,一刀一画都留下了印证。

我想把这些记录下来。

父母亲留下一个老院子,我把它收拾了,盖了几间房子,栽了树,起了围墙,在乡下,就是一个像样的住处了。于是我每年回去,经常回去。听乡亲们讲村子里的人和事。有一些,是我小时候就一直听大的,也有一些,是近年的新气象。在我看来,这个就是我的中国故事,讲好我的村子,就是我的中国叙事。

和乡亲们说话,我不敢拉出一个采访的架势。其实在乡村,你如果掏出本子记录,乡亲们大约马上就不会说话了,稍微会说一点,立刻变了官话。你要和他们聊天,说闲话。回到故乡,就是有这个好处,随时随地碰上的都是熟人。一个面孔背后,都是好几代的往事。你能听到真实的表达。他们的爱憎恩怨,他们的回忆怀想,都在和你的闲话里。不知不觉完成了采集,回到自家关上门自己整理,和档案对照。大体上,主要线索,枝枝叶叶,就都有了。

一年里多次回乡,机关的同事也渐渐知道了我回去做什么。有一次,领导给我们宣讲“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现在大家多说的“深扎”,号召作家有机会多泡一泡生活。他看着我,我禁不住失笑,你说的,这不就是我嘛。

陆陆续续不断有文章发表,我这个村子,也就渐渐引来了目光。三乡五里的乡亲们传看,都知道高头村的事情上了书报。运城的电视台听说了,到村里拍了一个专题片。几十年前的老村长,退休回乡的村里老干部,村里上了电视,也觉得脸上有光。高头村的历史形象,总归是有一定代表性,在媒体上说一说这个村子,值得说道,值得看一看。

这些年,大家约莫厌倦了那些宏大叙事,大历史的写作人们不爱看了。与之对应,区域史、小历史的写作很受宠爱。村庄史,个人史,经常让人眼前一亮,品咂得津津有味。《中国在梁庄》《大地上的亲人》《流浪的女儿》,都曾经掀起过阅读的风潮。有一批散文作家笔下的故乡,也属这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描述记录。我不知道我的文字是否也属于这一类,我只想,只要更多的人能够知道我的村庄,知道它的过往和现在,知道我的乡亲含辛茹苦的人生,知道村子近几十年的变化,我就算没有白做这个事儿。中国大地上有这么一个村子,如果要翻看过往,能找出这样一个标本,我会欣喜万分。我的乡亲,如果因此而对我有好感,知道我为村里做了一件值得做的好事,这就是我的最大宽慰。

前几十年,老百姓一生的足迹不远,经常也就是十里八乡。在他们嘴里,传播的也常是三村五里的熟人。我们周围的名村名人,他们经常会说,孙家卓的荆建章,那是坡上坡下有名的教书先生!陈家庄的刘庭训,是咱们这里头一名大财主,民国时期当过猗氏县财政局局长!尉庄的王万年嘛!北马的毒药罐嘛!高头村能因此有所传闻,留下一些响动,谢天谢地。

经常有朋友问,你写的这些叫什么文体?在《随笔》发表的多,我也就胡乱称之为随笔。其实随笔这个文体很不可靠。它喜欢在多种文体之间摇摇摆摆,迷离惝恍。可以靠近散文,也可以靠近议论文体,也可以靠近纪实文学。近几年又有非虚构、在场主义等等,这些实在难以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界定。如果硬要找一个框子框进去,我这种强调写实,依靠叙事推动,讲究文学性的文体,更多的在散文和非虚构之间,属于一种纪实性的散文。我知道这个有点老旧,可是本来这样,只能这样。

前几年有一个散文论坛,我发言时,强调过散文的记录功能,反映生活记录历史曾经是公认的文学功能,我们的文史不分家的传统也可以说源远流长。无论记录事件,描绘人物,散文都要比其他文体来得随意自由,也就接地气。植根大地,散文的艺术根脉雄旺发达。现在,我们的文学手段确实比过去丰富多了,细致多了。可是过分的精巧,过分的诗化,一股子伪抒情,其实很虚弱。

我对散文曾经抱有很高的期望。我那么大言不惭地说过,21世纪文学的主流文体将会属于散文。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会有代表性的体裁。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各领风骚,20世纪80年代,比较有代表性的文学体裁是小说,那时,不论做什么工作,大家都看小说关心小说。小说成为国人精神生活中一道不可或缺的营养。以后文学自身矮化,小说泄气了。这个时候,恰恰是散文,代表了当今汉语文学的高度。散文原本就是中国人写作的文体源头,由诗、戏进入小说,完成了一个轮回。下一个轮回又要从散文开始吗?我预言散文会引领新的文学潮流,喝令小说低下高贵的头。现在再听我这些说法,是否有点危言耸听,是否说得过头了?不过,散文确实干倒了一批虚弱腐朽的小说,也让人解气。

这种纪实性的散文,究竟该有几分真,几分假?也是时常困扰我的问题。记得《红岩》发表一个小辑,我曾写过一个创作谈,盛气凌人地声言我的作品无处不真。人物,事件,地名,人名,在高头村全都可以一一对照。编,就没有意思了。我自认为是经得起村庄检验的,我的文章在村里很多人传看。有一年回乡,我就问一个本家的婶子,她说,八分是真,两分是假。为什么我刻意求真,总还是做不到真真切切呢?漫说记忆有误,事物的百般隐秘,总不可能完全呈现给你。面对往事,面对乡亲,我要学得谦恭一些。我表达的,不过是你的一针一线。你一辈子的心事,我又能写出多少?我在村里听到的最高点赞就是,那事情说得真真的!一般来说,真要按照那个婶子的尺度,我看七分真相,三分情理,就很满意了。

听说散文现在“可以虚构”和“不得虚构”也成了问题了,争论不休。其实有什么可争的呢,叙事散文如果讲述一件确有的事,虚构当然会有损害。如果作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叙述的万种都属于想象的世界,那个虚构有什么指责的。至于说到作家的选择取舍,情感介入,想象发挥,以这些否定散文的真实,那就更扯。在这一点,叙事散文和新近流行的非虚构比较接近。尽管有许多主观描摹,绝不会影响真实呈现。文学手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生共存,实在难以划出一个完全清明的界限。我们散文群也就这个问题争论过,一曲终了,大家说,何必说这些呢,看看近些年写出影响的几部书,作者都不是专业写散文的。他们的成功恰恰在于从不关注什么是散文这类问题,他们的目光从不聚焦在什么是散文而喋喋不休。

我也不想管这些,如果说散文的虚构非虚构成为一个热议的话题,说明了散文的虚构,起码现在成了一种时尚的风潮。

那么,我的散文属于另一类。

我还是稀罕那个,高头村乡亲们看了说:就这样,真真的!扩大一点,山西南部的老乡能这样说,东北的高粱地里能这样说,西北迷人的风沙里能这样说,更好。

本文系《河槽人家》自序

2020年6月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