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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孩子准备一场“原野盛宴”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 林静  2020年11月24日08:57

近年来,中国儿童文学的原创出版和国际传播持续发展,但仍需更多深邃、宽广、植根中国地域和文化的原创力量。只有这样,中国儿童文学才能建构起更有根基的美学价值,关注到中国广袤大地上更多样的儿童群体和童年诉求,创作出立体饱满、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深入到世界读者的心中。

《我的原野盛宴》是张炜2020年出版的新作,与先前《少年与海》《兔子作家》《寻找鱼王》等儿童视角的作品不同,这是他创作的第一部非虚构类作品。这部作品将“成长”“乡土”和“自然”交融一体,呈现出原生态的特有的童年味道,对中国儿童文学的原创探索富有启示。

成长

成长,儿童文学永恒的主题,也是儿童文学作品美学价值的重要体现。当下的部分作品,忽略了少年儿童的“自我”亦是一个开放的、不断延展的、具有多种可能性和复杂性的世界,儿童潜能的释放和个性的完满,大多仰赖成人的说教和护持。如此立意与书写,儿童自我生命的丰富性必将被遮蔽,而所谓的“成长”也就千篇一律,苍白无力。事实上,唯有深入到儿童内在的精神世界,发现那些隐秘在心灵角落里的热情、好奇、企盼、孤独、疑惑、困顿的作品,才能让人敬畏童年深邃若宇宙般的力量,品味出童年在一生中久久不尽的余味。

《我的原野盛宴》塑造了一个跟着外婆长大,在森林中奔跑着“追赶心事”的孩子。他在与自然和人事不断历练中,呈现出成长特有的张力,“前面的一切在吸引我,我飞快地跑近,然后又匆匆地告别”。相比儿童文学中一般的“顽童”形象,张炜笔下的孩子更像是“自然之子”,他不那么顽劣,也不总是安分;他热衷于探险,不断突破大人的设限,也懂得敬畏自然,在自然面前收敛不羁的心性;喜欢动物,也有对动物不信任自己时的失望和难过;对生活知足、快乐,也有对远方爸爸的思念、担忧;眷恋家园,也会认真地想自己未来去向哪里;受质疑时感到难堪,但还是坚持心中的真实;对于成人眼中骇人怪异的存在,虽然害怕却能接纳,认定那是有情有义的存在;对戕害生命的恶人恶事毫不掩饰地憎恶,想尽办法阻止和破坏;发现可怜人身上的力量,并报以善意同情时,也充满了羡慕和欣赏……

在张炜笔下,儿童成长的过程就是融入自然,面对生命、认识生命本质的过程,是自我不断对更广大世界的渴望与经历,也是内心不断寻找、反叛和超越的过程。张炜没有刻意回避生活给孩子带来的困惑和伤痛,他尊重儿童与它们共处的能力。这些孩子面对自然的洗礼,在自然中收获领悟而非大人的说教中成长,在身心自由中丰富着自己童年的生态与成长。

乡土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海德格尔认为,“故乡”切近本源,切近极乐,是人类最本真的“家园”。如果说,童年为作家提供了创作的心灵家园,那么,童年栖居的故土则为他们提供了地域上特有的文化、语言、传说、风物人情的美学特质。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尊重自己童年文化的完整性、独特性,才能在世界的童年书写中留下独特的印记,讲好中国的童年故事。

《我的原野盛宴》呈现出对乡土美学价值的重视,用与儿童生命浑然一体的地域文化,铸造生动而鲜活的“童年地标”。作品描绘了胶东地区特有的和睦人情、风物传说、乡土饮食和语言。采药人、猎人、捕鱼人进出林子时,到小茅屋歇脚、喝水、抽烟,有时送一点东西。孩子们跟着采药人、看园人、守林人、捕鱼人,收获生产生活中独有的见闻和经验。外婆就地取材,自制的美食让人垂涎欲滴,有吃了浑身都是力气的香面豆,好吃到无法形容的柳黄、豆芽、野葱、小干鱼、花生碎,还有红薯玉米碴绿豆烙的薄饼子;咬一口满嘴香甜掺了金色脆瓜的蓬松大蒸馍;雪白的小沙蘑菇饼、桂花枣花饼,槐花、南瓜、芋头、地瓜饼,用李子汁和面做的大花馒头;撒了榆钱粉的鲜美无比的黄蛤面条;春天的荠菜丸子、野蒜蘸酱、苦菜肉卷儿、杨树胡大包子、柳芽汤,夏天的泥鳅豆腐、海毛菜凉粉、海蜇酸辣汤,秋天的甜李子花卷、苹果盅、野蜜糕、白菜秋刀鱼,冬天的蟹子酱卷饼、虾粉鸡蛋、干菜咸鱼、大枣年糕……鱼汤里有小蓟叶儿、姜和葱,还有紫色小鲜果;做玉米饼和地瓜时要点燃松塔,做鱼时就烧苹果枝,炖地瓜时使用杂木。还有地窖里的宝贝:鱼酱、野莓酱、桑葚酱、西红柿酱,用蒲根和魔法酿成的喝一口就再也忘不了的蒲根酒……除了人情和美食,还有山野和海边特有的精灵和野物的传闻。

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认为,“每个图腾都与一个明确规定的地区或空间的一部分神秘地联系着,在这个地区中永远栖满了图腾祖先的精英”。作品中充满了胶东地区民间流传的精灵和野物,它们各司其职,负责守护着夜晚和一方土地。这些似幻亦真的描写,不仅为童年赋予了诗意奇谲的美感,还呵护了孩子们在想象与现实中与精灵和野物自然往来的美好心性。比如,被救的老兔子成了精,在树桩上为老广准备的盛宴,就是孩子心目中最自然淳朴的感恩。此外,文中胶东地区特有的“拉呱儿”式的语言也鲜活灵动,令人难忘。

自然

儿童文学中,“童年”的安放之境,有更为深远的自然和人文情怀,作品的意蕴常会超越于一般的“讲故事”,在“有趣”中呈现出圆融浑厚的美学价值。张炜说:“如果《古船》是三十多年前对社会环境和各个层面表达最强烈的一部作品,那么表达自然社会、自然层面最强烈的作品就是《我的原野盛宴》。”而这部作品中自然大道的魅力,恰是以儿童富于原始力量的好奇,从身体感知直达心灵成长的生命领悟。

又尖又冷像锥子一样的鹰的眼神,喜欢听小孩笑声的老獾,被香面豆吸引而来却一跃即走的小银狐,会做机关防豹猫的花喜鹊,拆人窝品行不好的灰喜鹊,飞得再高也要为孩子唱歌的云雀,洁净得没一丝灰气能变成大中小三种蝴蝶的蛹子,秋末凑到一起商量过冬法子的麻雀……作品中描绘了360多种动植物,堪称一部半岛生物志。

从出生的林中小屋到大果园、老林子,从野地到大海,孩子们在自然中嗅闻、触摸、播种、采摘,发现、聆听、学习、感悟……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就是随心流露的善意和灵性。“只要有一个猎人,动物就不再相信人类”,“时间一久很多好东西就没了”,“你为野物做了什么好事?它们为什么要给你摆宴”,“狐狸有狐狸的事情”,“鸟儿有鸟儿的心事、节气”,“你如果对动物好,真好,就要依着它们的本性,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活法”,“冻死的小鸟埋在合欢树下,春天末尾这棵树开了花,有二十多只小鸟落在上面”……“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神气”,谛听“荒野的声音”,在白色的荼花丛中懂得什么是“如火如荼”,听护林人说话懂得如何“议论”,用树叶做成书签,像自然探秘一样传阅书籍……

当一个孩子拥有最大的自由和兴趣,不断向外与自然对话的同时,也就不断向内发现了“自我”,自然与心灵的成长圆融一体、浑然天成。无论是对生命边界的尊重,还是对博大自然的感恩,这些融入孩子骨血中的力量永不会消失。

张炜说自己不是“专门为某个读者阶层写作”,而是“写一切能够引发感动和创作冲动的人和故事”。他认同博尔赫斯所说的“一切伟大的文学最终都将变成儿童文学”,并表示“如果写出了更多让儿童喜欢的作品,就意味着自己更加靠近了文学的核心”。他说:“我希望有许多儿童喜欢的本土文学作品,能比得上或在一定程度上超过进口的儿童文学作品。”我想,《我的原野盛宴》中呈现出来的“成长、乡土和自然”的美学取向和品格,恰是一次提升中国儿童文学原创力量的富有价值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