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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聊斋》西渐巴黎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沈大力  2020年12月04日08:26

巴黎拉丁区圣米歇尔喷泉近旁的圣安德烈艺文街,整日游人如织。街内有一家查理·莫罗出版社,亦名映像书局,热衷于光扬中国古典文学,今年与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简称“外研社”)合作,共同推出《聊斋志异》线装法文绘图本,进入法兰西全国的销售渠道。出版者表示:“《聊斋志异》绘图本是首次在异邦面世,期望让西方读者更形象地赏析中国十八世纪杰出作家蒲松龄心目中的奇幻世界。”1894年,清代富商徐润在慈禧太后六十寿辰之际,向清廷奉献他当时特雇一批才艺高超的画师绘制的《聊斋图说画册》,总计七百余幅。此次法文绘图本从中选择了165幅锦绣帛画,映衬蒲松龄作品描绘的生动人物形象,增添玄幻的浪漫色彩,观之清晰爽目。

本书在法国的发行商弗纳克出版集团(FNAC)宣告:中国文学经典《聊斋志异》法文绘图本将于11月9日面世。法国主流媒体《外交世界》(LeMondediplômatique)、法国《欧洲时报》和香港《镜报》等应时辟专栏介绍《聊斋志异》线装法文绘图本在巴黎问世。法国华人卫视(MandarinTV)的一档文化节目,用中、法两种语言播映关于蒲松龄这一名著在巴黎出版法文绘图本的情况,节目以书中《序言》为主线索,配以大量精美图像,推动中华文学经典西渐。

诚如法国弗纳克出版集团所示,《聊斋》的核心人物是“狐仙”,出版方所选《红玉》《西湖主》《葛巾》《绿衣女》《晚霞》《聂小倩》《画壁》《罗刹海市》《花姑子》《婴宁》《荷花三娘子》和《阿宝》等五十余名篇,充分体现了作者写作的主导动机。法国已故汉学家安德烈·雷维在评价《聊斋》时强调:“翻阅《聊斋志异》,任何一个读者,不论其意愿好坏,都不免会感到这是一部不同凡响的作品。世界文学里罕有其匹。仅从其标题而论,这种不同凡响就应该在‘世界文坛’(Weltiteratur)上占据应有的地位。尽管它在十八世纪后半叶才广泛流传,但仍不失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巨著。”另一位法国文论家雅克·塞尔分析《聊斋志异》与西方传统童话的本质不同,指出:“我们这里的奇妙故事发生在兽类说话的纪元,活动于纯粹由想象确定、符合世俗的天地里。而在中国,人们所说的仙女、魔鬼和幽灵都参与活人生活,以最平常的姿态持有同样的价值观。”

蒲松龄笔下的人狐姻缘全然没有欧洲经典童话,例如“灰姑娘”“睡美人”“白雪公主”和“海的女儿”里的“王子崇拜”,在思想境界上远比欧洲奇幻文学更胜一筹。

近代西方文论出现的“奇幻文学”(lalittératurefantastique)概念系由法国文学理论家茨维坦·托多洛夫首先提出。托氏将所谓的“奇幻文学”分类为“怪异”(étrange)与“神奇”(fantastique)两大类。《聊斋志异》兼有这两种特性。且看《画壁》篇中,书生朱孝廉凝眸墙面画卷“散花天女”,自己竟不觉身随神往,进入奇境:“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罗刹海市》中,但见,“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仙人岛》中,结果是:“舍宇全渺,不知所在”。蒲松龄在1679年所写《聊斋自志》里明言:“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卢耶?……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其他多篇作品中,作者亦同样浪漫幻想,神驰天外,旨在摆脱迷失于物质“进步”的红尘,于中寻觅另一番洞天福地。

读《聊斋自志》这些玄幻篇章,笔者自然联想起法国作家维利耶·德·里拉唐的奇幻遗作《薇拉》(Véra)。故事叙述罗杰·阿尔托伯爵与其爱妻薇拉的生死恋情。薇拉不幸亡故,阿尔托绝望至极。爱妻入土之日,他拔下墓园门银钥匙,将它抛入坟茔。伯爵难解思念深情,一天夜里,睡梦中忽感薇拉来到床边,柔情呼唤“罗杰!”。他猛地惊醒,被褥间滑下一物,落地有声。阿尔托伯爵拾起一看,竟是他别妻之日扔进墓穴里的那把银钥匙!犹如《聊斋》篇中《绿衣女》《伍秋月》和《荷花三娘子》里,人间地府上彻下通,异曲同工,一般玄幻。

蒲松龄笔端“水清石见”,映射的是逼真的人类境遇,近似薄伽丘的《十日谈》。按这一层意思,笔者还愿将中国的蒲松龄与美国的爱伦·坡(1809—1849)相较,或许能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探索出文艺社会学的深奥。爱伦·坡不失为西方奇幻文学的巨匠,由波德莱尔十九世纪末叶亲自翻译推广其玄异志怪小说在欧美文坛张成宏富气象,为法国的象征主义思潮推波助澜。爱伦·坡为欧美最典型的忧愤作家。他的作品虽属于西方奇幻文学的范畴,但其停尸房的阴暗恐怖色调,与法国家喻户晓的“鹅妈妈”故事一类的纯神奇童话大相径庭。

且读坡的短篇《椭圆肖像》。画家凝眸妻子的肖像,忽然大喊:“它确实有生命啊!”当他转眼再瞧妻子,又哀叹:“可是她死了!”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在《爱伦·坡》一文里论及坡的《怪诞故事集》时指出,死亡的意念是爱伦·坡一生的写照,是其全部作品的特别选题。他写出了《贝蕾尼斯》《威廉·威尔逊》《停尸房的双重谋杀》《金龟子》和《阿舍邸宅的坍塌》等一系列恐怖小说。他心似悬琴,一碰就发出哀音。他用极阴暗的笔触描绘的北美的病态社会生活,正像一堵堵残垣断壁在一潭死水中的凄惨映像。

爱伦·坡始终精神抑郁,声称:“恐怖来自我灵魂深处的黑暗。”在刊载于巴尔的摩《周六旅游者报》上的《瓶装手稿》里,坡以奇幻的手法讲述一艘船从爪哇岛起航,途中碰上死难船长的鬼魂,叙事者找到纸笔写完“海上日志”,将之装进一个瓶子里扔进大海,希冀有朝一日会有人看见。在“一场海洋与风暴的博斗中”,叙事者的灵魂彻底被毁灭。同阿舍邸宅坍塌一样,拼命挣扎的那只破船被卷进旋涡,“最终沉没了”。他描画的阿舍邸宅的衰落,是社会整体沉陷的缩影。阿舍府第系神秘贵族家宅,前临一泓怪石嶙峋的深潭,死水倒映出灯芯草和枯木阴森的影像。宅主罗德里克患了一种祖传的精神恶疾,无药可医,遂约一位童年好友前来救疾。好友远道赶至,似乎跌进了一座凶宅,周遭笼罩在一片无比凄凉的氛围里。罗德里克的姐姐玛德琳女士得了强直性昏厥症,不久悄然归西。东道主请友人帮助将玛德琳的尸体暂时搁置在家宅地下深层一个暗穴里。可是,他心神不宁,说自己时时听到玛德琳入殓的木棺里有动静,怀疑死者是被活埋了,但一直不敢吱声。一个暴雨之夜,玛德琳的幽灵忽然出现在被大风吹开的宅前,裹在血淋淋的尸衣里,猛地扑进罗德里克怀里,将他拖倒在地,罗德里克立时毙命。在此恐怖场景前,来访的友人急忙逃遁,但见凶宅轰然坍塌,被眼下的黑水深潭淹没,仿佛整个地球在崩溃。爱伦·坡在故事尾声里用了“整个地球”一词,表明他在以亲身经历影射宣布解放黑奴,但又把他们变成了工业奴隶的十九世纪的北美社会。

爱伦·坡声称:“我的命运完全笼罩在神秘的氛围里……我一打开窗户,立刻就有只雄壮的乌鸦鼓翅作响飞进来;他原出自昔日绝妙的岁月。”1845年,爱伦·坡在纽约穷困潦倒之时,《夕镜报》发表了他的诗作《乌鸦》,实际上成了他整个志怪小说的凄迷意象。他坦言道:“我深切意识到人人津津乐道的虚幻。现世生活是虚幻的。我不相信人性可臻完善,人的劳作不可能给人类带来可观的效果。现今,人们活动较比往日积极,但并不比六千年前更幸福,更聪慧。”谈到他自身的写作,他言道:“我整日在纸上涂鸦……梦想未来活着。”他还说:“有些时期,对我来说,任何脑力活动都是一种折磨,唯有孤独地寄情于山林,那是拜伦崇仰的偶像。于是,我只得在整整几个月里枉然游荡、梦想,最终沉陷进一种工作狂热。”从某种程度上来看,爱伦·坡的精神状态与蒲松龄颇为类似。蒲氏就曾在他的《聊斋自志》里叹息:“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与好莱坞银幕上以姿色勾引人的时髦女吸血鬼克拉丽蒙德迥然不同,蒲松龄《聊斋》里的“狐仙”美丽又善良。《娇娜》一篇中,孔生雪笠在一破败院落邂逅青年皇甫氏,二人投缘,不久又结交其小妹娇娜和表妹松娘。孔生娶松娘为妻,伊贤惠声闻四邻。皇甫一族实为蛮荒野狐,天降凶殃,娇娜遭劫。雪笠奋身相救,人狐得以团聚。孔生得子,非凡韶秀。蒲松龄在篇末“异史氏”注里说:“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值此蒲松龄巨著西渐之际,笔者作为《聊斋志异》法文新版绘图本《序言》的撰写人,不禁望洋兴叹:唯愿蒲松龄的缪斯,中国‘狐仙’,能通过跨文化对话来克服不同民族间存在的风俗与文化差异,消除偏见,在西方读者心中引起共鸣。企望蒲松龄在《凤仙》篇里表达的“东方乌托邦”有朝一日能在眼下“乱离间”的地球城邦这一人类命运共同体内得以实现,“一旦云开复见天”。恰如已有法译本的中国另一部古典名著《水浒》开篇所云:“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