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你不得不用徘徊的语词……” ——杜绿绿诗歌印象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 冷霜  2020年12月05日10:04
关键词:杜绿绿 冷霜

曾不止一次听杜绿绿说过,她开始写诗很晚,我推测,她说的“开始写诗”是指自觉地接受了某些已为人熟知的现代诗写作律令,而非从用纸笔分行涂抹算起。比如她的诗里很少直白的抒情,即使言及自我也总是采取一种沉思的、旁观的乃至否定式的口吻:

不轻易谈起自己

像不能随意去爱慕他人。

每写出一个我,

都负有重责。(《肉体中的审视》)

在显而易见的不同类型的写作实验中,她发展出的两种诗的体裁引起我的注意,一种是在日常经验叙事的表象下生成超现实情境的诗,像《谎言录》《天真记》《好时光里的兔子》等,一种是高度虚构的带着幻象色彩的诗,如《造梦师的预感》《城邦之谜》《赞美夏季》等,借助于这两种诗所构造的梦境式的空间,她将自我藏匿起来,也使她和很多长于抒情,包括通过面具化的声音抒情的女诗人区别开来。当她娴熟地运用一种笃定的、富于暗示性的叙说语调开启一首诗:

人们等待一位木匠

谷仓和工具已经收拾整齐。(《城邦之谜》)

你走进枯林

想向遇见的第一只异兽

向她

献出永远的夏季。(《赞美夏季》)

我从虚掩的窗瞧见了她。(《天真记》)

更为这两类诗增添了迷人的气息。移用她《造梦师的预感》一诗中的词句,与她在其他类型诗中的表现相比,她在这两类诗中的确显得更加“得心应手”,也显出某种匠人般的、有意将自我消隐于作品的“美得严苛”的风度。“造梦师”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世纪30年代废名、何其芳等人的“画梦”的文学主张,有着鲜明的现代主义烙印,不过,就像废名倾心于“画梦”的同时也曾表示:“一字一句完全拿匠心来雕刻的文章,如弗洛贝尔的小说,当然是好的,有时却又感到美中不足”,杜绿绿或许是凭藉着敏锐的艺术直觉,同样在她的诗里突破和重构了已然陈旧的现代主义诗学律条。

《造梦师的预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此诗的“元诗”主题一望即知,梦城的创造者显然是在文字的幻境中拥有无限权力的女诗人,文本的徐徐展开也恰是对她作为“造梦师”能力的演示,但诗的后半部分意流暗转,某个他者的出现为这一元诗结构拓殖出更多层次,也使得女造梦师迷失于一个类似于电影《盗梦空间》的多重梦境的某一重中:

下雨后一切都变了。

嘈杂的声音,

从叶片上每一个水珠传来。

那个人在水珠里

呼唤她。

他的声音,吸引着她。

她感到爱。

她理所当然去向她,

独自一人,

穿过迷障重重的连接带。

她略微清醒地想:

这不过是另一个梦。

“造梦师”同时也是“梦中人”,这是对自我作为写作者的存在情境更为诚实的理解,也由此减弱了此类元诗主题常有的封闭感。《画中人》一诗与此诗设境颇有相似之处,只是“画师”和“画中人”界限分明、两不相属,与之对照,《造梦师的预感》透出了写作者的文字生涯与肉身世界之间的张力——实际上,诗以“破败的梦”和“忧伤”开端已经预示了这一点。

这种张力若泛泛地说,无非是写作与生活之间古老的冲突,细加辨别,应还涉及到两种艺术观之间的扭结。一种是以肉身为薪柴,投入最高的虚构,一种则是以语言为园囿,吐纳生命的声息。前者大概更合乎杜绿绿的理想,然而,其要求之严苛却又可能令人难以忍受,尤其是现实生活及其伦理处境对于一位致力于写作的女性来说往往已经意味着更多的牵绊与障碍、陷阱或壁垒。因此,在那些带有自省意味的诗中,她会委婉地写道:“有时我们在一个世界/有时我们在另一个世界”(《云上自省》),或沉吟于流逝的生命和苦心孤诣的写作之间:“将死的枯刺/扎进虚构的时间”(《时间的真相》),有时甚至会尖锐地质疑后者的意义:

你折叠流逝的时间,

塑造一个影子。

你写下无数寓言,

每一个都是谎言。(《真相》)

这种张力也会呈现于诗的结构层面,《造梦师的预感》中,“下雨后一切都变了”,尚有迷离惝恍的唯美之感,在《肉体中的审视》一诗的结尾,则对诗的开头“不轻易谈起自己/像不能随意去爱慕他人”予以激烈的颠覆:

但如此慎重,

让我更加后悔。

为什么不轻率,

甚至放纵?

像真正的人,

可以犯错的人。

如此对内心冲突、同时也是写作内部张力的吐露与呈现,出自艺术的诚实和勇气,也是杜绿绿的诗歌最为打动人的地方。在她的诗里我们约略可以看到两组对立的词语,一组是:克制,端庄,耐心……,一组则是:放纵、犯错、冒险、奋不顾身……,它们既关乎生活的理解,也指向写作的追求,一如她诗中所言,真正的人应该是可以犯错的人,在她更晚近的诗中,也流露出愈益强烈的逾越既有规范的写作意识,然而,在这两组词的不远处,又不时会闪现出一些词语的暗影:犹疑、彷徨、徘徊……或许,正是由于携带着这样的精神冲突与观念张力,她不断地感到对诗的渴求,而把它们变成了写作的不竭的动力:

但阴影爬上皮肤,

覆盖我们同时被践踏的眼睛,

一种诚实?

你不得不用

徘徊的语词去写下一个。(《真相》)

在一首径直以《谎言录》命名的诗里,她再度以她拿手的方式构造了一个寓言式的场景:一个“偷游者”在夕阳下畅游水库,吸引了途经岸边的“我们”。在溶溶落日的魅人图景中,在“我们”对逾越者的静静观看里,一切都沐浴在了象征的光焰中,而有关精神冲突的带着一丝苦涩的话语又一次浮现了出来:

我们知道活着是严格的功课,

却不懂怎样描述被割裂的夜晚

不难看出她在这首诗里采用了自我的分身术,诗人自身的形象遁身于不同角色背后,“不在水里,也不在岸上”,这种分身术无疑是她“徘徊的语词”最内在也最高级的形式,而我们完全可以在那冒险偷游的泅泳者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在诗歌的湖面上,她也如此引人注目,并且已经游出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