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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肖澜长篇小说《心居》:海派的腔调和格调
来源:文艺报 | 戴瑶琴  2020年12月14日08:37

房子真的只是一个萦绕于上海人心中的结吗?《心居》对“房子”及其周边问题的呈现和讨论,已具备社会共性意义。房子衍生的系列概念,如学区房、拆迁房、安置房、限购,都为街谈巷议的热点;房子生产的财富收益,现实中催化亲情撕裂和人性扭曲。如果从“居”的“安居”价值来看,《心居》确实对“房子”热议中的高频问题,完成了一次文学创作的集聚。

首先,房子的“归属”。房子有没有固然是生存的根本,但它解决了“有地方住”,此为“安居”的浅表。而房子是不是自己的,这是关涉所有权与自由度的核心。若不能保证是“自己的”,那么人与安全需要之间总略有嫌隙。小说中,顾清俞一直在领着顾家走,被时间证实最成功的先见之明是她在刚工作之初,果断买下自己的房子。此后换房,基于首套房打下的坚实物质基础,她才有条件为自己选择改善性住所。冯晓琴和冯茜茜没有属于自己的上海房子,故而不断被寄居感反噬,因此冯茜茜就业后的首要举措就是去买房。展翔财务自由的基石是他拥有六套房子;为让罹患抑郁症的母亲能住上新房,施源自愿加盟“假结婚”。小说中的“新”上海人,由外来者和新一辈原住民组成,他们生活质量的差异不在于有没有住所,而在于有没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其次,房子的“福利”。顾家老宅拆迁,基本解决顾士海知青回城后的安家问题。房子又协助展翔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再次,房子的“隐患”。它撬动的巨额暴利,对人心的良善与敬畏实施无情碾压,父子失合、兄弟反目、邻里交恶、房产公司做局,甚至是铤而走险的罪行,皆因对“得”的算计和对“失”的不甘心。

《心居》是一部明确的上海故事,它的地域性体现在哪里?我认为主要是小说吸纳并消化的上海市民阶层文化观、价值观和伦理观。固然,饮食文化可以揭示上海性,滕肖澜花心思将每场家庭聚餐的家常菜式描绘得活色生香,但她更为精准地刻画着上海人的处事方式和思想观念,尤其是对父辈的塑造,保守与现代拧在一起。两者不是互相融合,而是扭结后聚合,个体性和整体性都各自清晰。上一辈被合二为一的这股合力推着接受了子女的各色欲念和放手一搏。顾士宏对顾清俞的纵容、与冯晓琴的和解,都清楚地表达了保守与现代的协商。以亲情伦理视角分析,同一家族内不同家庭间,体现出有规有矩的有情有义,“亲兄弟明算账”的准则始终不变。小说从周六例行聚餐开始。聚餐是一种凝聚,而定期聚餐是一种维系。随着年岁的增长,父辈越加热衷自寻理由来呵护手足之情。祖产分配早已尘埃落定,为了子女得以享受富足红利,他们坦然接受“啃老”与“空巢”两种颇为切实的老龄处境。兄弟姐妹的抱团取暖,自然也免不了暗戳戳的虚荣炫耀,但目的都是为寻求精神慰藉。顾家是四世同堂架构,顾老太太与子女顾士海、顾士宏、顾士莲特别重视仪式化的周末聚。重新被强化的手足情,无论曾经是亲密还是破裂,皆能于聊天中获得某种阶段性维护。聚餐成为父辈的特殊相处模式,与其说是人为创造条件保持和谐体面,不如说姊妹兄弟有机会实施一轮苦情倾吐。

“团”是上海传统家庭观念的典型特征,一方面大家“团”得很紧,牵肠挂肚、一致对外;一方面,一旦触动自己根本利益时,则对个体付出和折损的换算条分缕析。从性别分工视角考察,女性独立且有主见,往往是家庭的真正“顶梁柱”,她们于青少年时就已规划逐步走出超稳固的弄堂或乡镇。顾清俞贷款购房离家单过,置换平层时为了躲开限购政策,不惜挑人“假结婚”。冯晓琴一手操持顾家,一手筹备、融资、扩建养老院。这不是耸人听闻的戏剧桥段,而是会突然于某一天显现在上海私密性与开放性并存的里弄里。

《心居》是一部逼真的上海家庭故事。滕肖澜用充实的家长里短细节,聚焦女性的心理强大。在这个城市,女性的自立意识和自我意识从来都格外强烈。无论是任性的李安妮、柔弱的葛玥,还是强势的顾清俞、坚韧的冯晓琴,都具备在危机中撑起整个家庭的使命感和执行力。需要指出的是,顾清俞和冯晓琴情感的轮番受挫,皆因不自知的控制欲作祟,管得太多、管得太紧,让身边人一径透不过气来。冯晓琴和冯茜茜形成了一组姐妹对比。外地人需要融入上海,小说很诚恳地直面“借力”,即两人在上海的扎根,都并非纯然依靠自己。但她们在走向进一步自我塑造时,选择了不同的路径。冯晓琴将借力变为推力,游说展翔注资,化为个人事业,而冯茜茜则将借力退化成阻力,她依附顾昕游走灰色地带。虽然作者设置了带有一定先验意味的姐妹成/败的双重结局,但尤令人伤感的不是冯茜茜的这次离去,而是冯晓琴的那次出发。没有谁,可以绝对化的心灵澄澈,但能够指引自己不偏离太远的是不忘初心。顾清俞和冯晓琴形成另一组姑嫂对比。同一代际、“新”上海人、女性是双女主人设的关键词。展翔于两人之间,仅发挥矛盾助推的作用,作者规避了落俗的爱情对峙,转而强调她们对自我的所需所求所守的认知都极为清醒。小说交托顾士宏揭示出其共性:“你们这一代啊,比我们这代人聪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断……我们和你们,是差得最远的一代。轮到将来你们和你们的小孩,倒未必会差这么多了。”两人因地域及原生家庭已然固化的歧视与敌意,横亘着难以完全消融的芥蒂,她们可以互相理解,但无法互相谅解。冯晓琴坦言“就算是一代人,也是有差别的。肚子是饿过,但吃稀粥和吃面包,总归也不同”。虽然她俩的家庭背景、生长环境和教育情况截然不同,但是殊途同归地通过自强自立推进着女性的自我实现,其共性归于信念不移、不减、不灭。“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你只能努力,但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养老院取名“不晚”,一方面是对上一辈人的鼓励,暗示着人生未尽、情谊未断;一方面是对冯晓琴的激励,隐喻着奋斗不息、成功不晚。

为什么聚餐要谈房子,相亲要谈房子,工作要谈房子?滕肖澜实则关心的是房子背后埋设的各类私心。私心虽有诱惑的牵绊,但也有情义的导引。《心居》再次回到海派故事对寻常人家儿女情长的描绘,真挚的体恤、安慰、同情、协助萦绕于被复现的生活场。房子,不过穿行在普适性的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之中。安放父母、安放儿女、安放爱情、安放欲望,都横亘于“心”的面前,亟待全面解决。我们的收获是从真诚的文本里,发现不将就的情感坚守、不妥协的事业奋斗、不放弃的守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