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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意弥漫的里下河诗歌
来源:文艺报 | 叶橹  2020年12月28日08:50
关键词:诗歌 里下河

生活在里下河地区的人,必定对它水网的生存环境有着深切体验。无怪乎一些诗人的笔下,经常会出现以“水”为题材却又蕴涵多重韵味的诗篇。

里下河的水网地域特色,曾经是它滋润这一方土地上人们生存条件的一大优势。所以在一些诗人的笔下,里下河的水域,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同时也寄托着他们对未来的期待。子川是一个长期在里下河地域生活和工作的诗人,所以在他的诗中,有着许多对这种水网生存方式的体验和思考。他写过一首《小火轮》:“沉寂了不知多少年/里下河终于响起小火轮/散发柴油气息的声音/弥漫水乡上空/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激情澎湃/衔泥的燕子飞得天空益发地倾斜/春天一天天老去/小火轮的烟囱/冒着黑烟/飘着城市里的呼吸/水边,蚕豆花的黑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小火轮带来的波浪/洗涮古老的堤岸//夏收夏栽都还没有开始/秋收冬藏遥不可及/这是1970年初夏的一幅画面/小火轮从里下河“突突突”地驶过/把一个少年的梦/捎向远方”。之所以把这首诗全文引出,是因为它不仅写出了一种大自然的生存环境,更重要的还在于它表现了在曾经封闭的生存状态中,一个少年人在现实中所感悟到的走向未来和开放的信息。

不可否认的是,里下河曾经滋润和养育了它广袤的土地,但它的自然环境也的确形成了历史上的封闭性。子川以少年的淳朴心灵,从小火轮的“突突突”的声音中,预感到了一种时代生活的进展,不能不说诗人心灵一种本能的敏悟。面对当下的里下河地域各种大为改观了的生存环境,人们很难想象当年的封闭自足的环境下的心态。而正是这种历史进程的呈现,标志着生活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

如果说子川的诗表现了一种对封闭状态的“冲出去”的欲望,那么,庄晓明的诗则是从另一种角度,写出了里下河水域的诗性状态。他的《流动》一诗如是说:“一排浪花,推涌另一排/一行诗句,激起另一行/一种脉动中,它们前行,发出/空山流水的声音/时而乱石丛中,潺潺相絮/时而青嶂遮掩,疑无去路/随一道孤线破折,复又引出/新的豁然天地/支流交叉,曲水引幽/而泛舟的渔人,惯性中/不觉漂流已远/他的身后,隐隐浮起/一抹水上青霭,仿佛/失落的桃源。”庄晓明在静态中感悟到了流动。虽然是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写出了里下河水域的静与动的状态,但它的这种状态,却暗示着一种时代大变动的到来。

里下河水域一方面以它的水网或结构沟通了这一地域的物质上的互通有无,另一方面又在滋润着这一方土地的农耕和人际交往。诗人们对它的存在产生的爱意和期望,毫无疑问寄托着诗人们的生活理想。然而大自然并非总是那么慈颜善面的,当风雨交加而形成的灾难降临之际,它的存在又会成为人们生存的威胁。子川的诗同样表现了这种存在的恐怖场景。它的《洪水》一诗写到:“大水淹没了1970年夏天/鱼虾蟹鳖在稻田没心没肺地嬉水/失去呼吸的稻谷像曳动的水草/成了一片水下风景/水蛇探出细脑袋,划过笔直水线/追逐青蛙,玩另一种猫与老鼠的游戏”。这样的场景描绘,犹如把悲剧赋予喜剧的笔触,对子川来说,则是一种把锥心之痛化为笔下的沉痛幽默。尽管里下河水域被认为是一座天然的粮仓,但是一旦山洪降临,它的灾难性则是触目惊心的。

在另一位里下河诗人庞余亮的笔下,这种灾难的恐怖性显得更具残酷性。他有一首名为《所禁止的,所忌讳的,所赞美的……》的诗,直露而又隐晦:“我见到了洪水,以及浑浊的洪水中/所带来的愤怒的一切,你不要再说了。//我见到了洪水过后的土地,以及遗忘在/土地上的尸骨,散木或碎玻璃/我还见到了碎玻璃的光芒/你不要再说了。//我见过了梦中的洪水,滔天的洪水/众人的呼喊像金鱼吐着水泡/它们浮上水面并且破裂了/你不要再说了。”庞余亮以诗人的身份而改写小说,小说家的身份日渐掩盖了他诗人的声名。在这首诗中,他采用虚拟性对话的方式表达出内心的焦灼感和愤懑感,是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感同身受的。然而他那三个“所”字后面的短句,其意味深长的蕴涵又是让人悉心体会的。直露与隐涵构成了这首诗的一大特色。

无论是子川还是庞余亮,他们笔下的洪水带来的灾难,显然绝非里下河所独有,但是在诗人眼中的“洪水”,其实只是一种警示和象征,它们的存在虽属难以避免,却是对人的生存境遇的一种戒备。

本来,在人类同大自然的同生共长中,无论是山水草木、鸟兽虫鱼,诗人们把诗情寄托在对它们的表现时,必定是从与之对应的表达一种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感受和体验。里下河水域作为一种人类生存的局部生存环境,它之所以被诗人作为题材而进入诗中,必定是因为诗人从中感受和体验到了对自身命运的思考。所以无论是有关它的滋润、流动乃至暴虐,其实传达的都是人类社会进程中对自身命运的表现。当人们从它的滋润和流动中表现了一种对自身命运的感悟时,它是温情和前行的,而当它以“洪水”的形态肆虐时,人们难免会对它心存畏惧。这种文学现象其实正是人类历史进程和社会发展的规律。

人们都知道,“里下河”并不是一条河流,而是一片水域或地域的概称。之所以会有“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提出,也是因在这一地域内生长的一种文学现象。作为诗歌现象,它的“水意”也许更包含着宽泛的意义。所以从苏中的南通、扬州、泰州,到苏北的淮安、盐城、宿迁乃至连云港,它们的代表性诗人都是可以纳入这一概念的范围的。只是因为限于本文的论述规模,无法对他们一一论及。

但是我要在这里特别提及并介绍一位诗龄不长却颇具特色的属于里下河诗群的诗人——布兰臣。他写诗时间不长,但其诗歌风格颇有点诡异。他的诡异在于其思维方式和观察视角的独特性。他的故乡就在典型的里下河中心水域,但是当他写到故乡的水域时,却几乎看不到多少“水”的外形,而是着眼于它的内在的历史演变,乃至无数的民间传说典故。他的《东沟》和《无名河》,本都是他身边的小河,是里下河水域的小支流。然而他在写到这些河流时,听到和看到的是:“一些奇妙的声音,色块/温柔的手感/织成一块帷幕/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雨和风铃的秋意/马车上的筚篥/“唦唦”,在那些/情节曲折的荒滩传闻里/活蹦乱跳的荚里/关于古老沟渠的支流/十字交叉的河口”如此等等。总之,在布兰臣眼中看到的河流,不是它的“水意”,而是它的历史与现实交融杂呈的虚妄和荒诞。这就是我特别注意到他的诗的与众不同的特色,我也因此而非常关注这种个人特色鲜明的诗人的存在。

也许还应该特别提及身居盐城的姜桦写滩涂的诗。别的诗人写水,大多只在于水本身所带来的感悟。而姜桦笔下的滩涂,似乎成了水的另一种形态。因为盐城边上的黄海滩涂,每年都在生长着扩大着。看起来是土地的增加带来了一大片广袤的滩涂湿地。我曾经对此戏称为大自然界的乾坤大挪移。我甚至认为这是大自然的自我平衡的方式。姜桦写了大量有关滩涂的诗,表现了他对这种现象的关注,并因之而产生了对这些湿地深厚的感情。其实,这都是水的功劳。没有长江上游汹涌澎湃的激流,就不可能有这一大片的滩涂的成长和存在。只是在长江汹涌的激流被阻之后,滩涂还有发展的余地吗?而大自然自我平衡的本能还存在吗?也许已经离开“里下河”一词的主题太远,但是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同理相通,但愿它的优美水域不会遭受人为的外力破坏。

里下河本来就不是一条河,因此它成为一种文学流派的指标,或许就是一种象征性的概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