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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诗歌为灵魂造像——读钱轩毅诗
来源:《创作评潭》 | 叶延滨  2020年12月31日08:51
关键词:钱轩毅 诗歌

读了江西诗人钱轩毅的诗,十分欣喜。诗人正值中年,诗却写得老练,在时下的诗坛,特行独立,显现了文人气质和诗性品格。近十年来,由于自媒体的发达,诗歌越来越成为大众的文化消费品。口语叙事滥觞,快捷易行的口语,叙事化的表达,给一度过于晦涩的诗坛,打开了一扇透气的窗。然而,易学习又易传播的口语叙事之风,让一些草根诗人在诗坛崭露头角,同时也推动诗歌迅速地平面化,接了地气却日渐少了神韵。雅俗共存,花雅相争,本是文学成长的常态,只是一些吹竽的批评家,将这种时下的俗写作,甚至将某些简陋粗鄙之作,当作先锋诗最新成果顶礼膜拜,谬之大矣。诗歌和世界上任何艺术一样,不仅需要才气和灵性,还需要艺术的修养和技艺的修炼。诗歌的优劣不是由进化论决定的,诗人的才华和诗人表达的技艺,让诗歌中的上品,永远呈现高雅、优雅和典雅的品格,永远具备高洁、高贵和高尚的气质。正因为这样,有准备的诗歌写作者,他们重视世界诗歌提供的经验,中国新诗百年发端于睁眼看世界“横的移植”;有准备的写作者,他们也继承经典诗歌的传统,古代先贤们的经典构筑了诗歌美学的基石。钱轩毅的诗,给我总的感觉是清新明丽,文字讲究,意象生动,意境高远,有现代气息,也有文人笔墨。虽不是篇篇都精彩,但许多作品都可圈可点,可以看出钱轩毅是一个有修养有准备同时也有自己追求的诗人。这篇短文我仅就钱轩毅诗集中最有特色并张扬诗歌精神的一些作品,谈一点自己的想法。

钱轩毅的写作是及物的,是关注当下生活的。在这种关注和及物的写作中,钱轩毅不满足于表现自己生命的感知与感觉,也不停留于感动与感念,更不囿于表现生命的本能与欲望,而是发现内心的我——与外物相对的灵魂,并为灵魂画像。打开诗集,与诗人灵魂相关的意象是白鹭,一系列写白鹭的诗作中,《空瓶子》里那只鹭让我们沉思:“心里始终放不下那只白鹭/闭上眼,玻璃装饰的建筑和现实之外/白鹭提着田野在飞,有如/稻浪、蛙鸣中升起的一弯新月//转动过快的车轮扬起尘土/这代人眼中的风景都隔着玻璃/工地打桩声压扁了蛙鸣/儿时记忆似即将消亡的胎记//白鹭逃离。失去面目的我们抬头/仰望,天空之蓝被逐出天空/人心像打完点滴的空瓶子//开始相信,白鹭的羽毛能治愈我们的/痼疾。当孩子看着动画片,并张开双手/模仿白鹭飞翔的时候。”这首诗的张力十足,提供了很大的想象空间,让一只白鹭在我们的眼前飞过。白鹭是自然的,白鹭也是诗人内心的:内心的自由,内心的纯洁,内心飞翔的梦想。现实的挤压,天空无蓝,空心无鹭,如一只“打完点滴的空瓶子”。在这里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却有力透纸背的深刻。全诗意象清澈而生动,如“打桩声压扁了蛙鸣”,“风景都隔着玻璃”,文字干净而充满张力,给人足够的想象空间和思绪出口。作为主题意象的白鹭,贯穿了钱轩毅的一系列作品,让人想到“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高洁。那是诗人内心灵魂的飞翔,也是诗人为读者引路的神鸟。

欲飞的白鹭是诗人灵魂的写照,然而诗人不是山间修行的僧人,而是现实中的凡人。由此,诗人笔下心灵与世界的关系,是“空瓶子”,是“隔着玻璃”等一系列意象组成的《壳》:“这层薄物质是对羽毛的禁锢/是暗和光的国界。生与死/互为彼岸,这比指甲还薄的/厚度,就是地狱到天堂的距离//啄,必须啄破。否则只会往低处滚/谁见过一只蛋飞上云端/除了太阳。太阳的蛋黄内也孕育着火鸟/我常在清晨,听到啄开天幕的声音//这么多年,我是否活在壳内/所认为的黎明,只是虚拟的蜃景/那些爱和恨都被一层壳包裹,以致/所有行走,都有到达不了的地方”。灵魂的解放与心灵的自由,禁锢者只是一层壳,暗与明,生与死,天堂与地狱,就是一层壳。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觉醒,似鸟儿出壳,也是旭日喷薄!这是所有的书本都在说的道理,然而那薄薄的壳,为什么至今还包裹着灵魂?《薄薄的》这首诗试图让我们明白答案:“薄薄的钟声盖着薄薄的霜/薄薄的鸟鸣向薄雾深处赴约/仿佛黏稠的夏从未来过//北风的锤子一下又一下的敲击/是要打薄整个人间吗/银杏掏光了最后一枚金币/还是治不好溪水薄薄的相思病//薄薄的邻杵,薄薄的归程/适合看《庄子》,适合抄《心经》//薄薄的茶香,浅浅地打个盹/哦,这薄薄的余生”。灵魂突破束缚,我们通常说,是解放,是突围,需要震耳欲聋的呐喊。而在诗人笔下,细心写出了那只是薄薄的钟声,薄薄的霜,薄薄的鸟鸣……还是薄薄的人间,薄薄的人生!一捅就破的一层薄壳,我们却一生难以顶开,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心灵困境。诗人像医生用手术刀一般精细地处理,事关灵魂事大,诗人笔法精妙,让人赞叹不已。

破壳而翔的灵魂,在诗人的笔下成为高飞的雄鹰。雄鹰是许多诗人笔下的精灵,也是众多诗人对自我灵魂的期许。钱轩毅写到鹰的时候,有一种侠气和英勇风姿:“以45度角切入峡谷/鹰,左翅割开染血的云层/右翅压低黄浊的咆哮//鹰扇动翅膀,将落日这个皮球/拍下地平线,将暮色这匹布/熨平,交给黑夜摆放星钻//鹰的嘶鸣击穿风暴,拔高天空/迫使蛇、鼠、狡兔灵魂变矮/我蛰伏的懦弱因此遁形//鹰的国度是羽翼下风的疆域/鹰的御座在最高的那朵云上/城市中低头揾食的人,突然/被鹰的影子啄痛”。前三节里的鹰,是斗士,也是勇士;是神话,也是传奇。夸张的比喻,大胆的想象,跳跃的节奏,让鹰的雄姿傲然于天地之间。重要的是结句:城市中低头揾食的人,突然被鹰的影子啄痛——出人意料,又令人警醒!也许在这个时代,鹰是高傲而孤独的少数,甚至只是灵魂向往的高远之地。更多的时候,每个人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是一串庞大数字的分子,因此真正的诗人更需要关照每一个弱者和个体的灵魂,让其得到承认,受到关注,享受一份温暖与友爱。诗人写有大量关于花朵的诗篇,足见诗人对美好事物的情怀。在这些写花的诗篇中,我认为最打动我的是写油菜花的《蜜蜂与油菜花》。这首诗里没有孤芳自赏,没有惜花怜春,而是对不起眼的油菜花和平凡的蜂群,投射出让人灵魂颤动的温馨:“四野叮当响的阳光,一定隐藏着千吨黄金/蜜蜂不会说谎。世世代代朴实的淘金者/双脚粘满香喷喷的金粉,飞来飞去//我多么乐意看到这一切:阳春/在一百只蜜蜂的翅膀上颤动/在一千只蜜蜂的翅膀上颤动/在一万只蜜蜂的翅膀上颤动……/而千万翅膀下,是一望无际的菜花//满耳都是嗡嗡声,你可以忽略掉自己的心跳”。这是对弱者的歌唱,也许这也是诗人的天职:赋予万物灵性,而与众生灵魂相通!

从现实俗世进入诗歌,却不拘于贴近现实,要让精神在诗意中升华,使灵魂在飞扬的意象中得以呈现。诗歌以美的陶冶完成灵魂的纯粹,正如宗教以虔诚的修炼得以觉悟。因此诗歌最终要有深入灵魂的力量,还需要哲学家式的思考甚至宗教徒般的虔诚。在七情六欲中提升大爱,在生死轮回中感知生命,在这个层面上,诗歌与哲学和宗教互相接近,给人们许多可贵的启示。钱轩毅的《死亡是另一种灿烂》是一首品位很高的力作,谈论死亡,却不晦暗阴冷,有一种超越生死的气度和澄明:“杏叶在冷风的拂尘下化蝶/死亡是另一种灿烂,它不喊疼/每一只蝴蝶都从容离开/明月别枝,枝是临时客栈,它知晓/生命这一趟旅行,匆匆又催催/从大地开始,到大地结束/金黄不仅仅表达收获的炫耀/许多时候,坚守也不见得更有意义/这个世界需要删繁就简/看,树枝林立,天空多么空旷/来吧,飞翔!或者模拟飞翔/作为一枚银杏叶,翅膀只能用一次/死亡也只能用一次,那就用来/作别这个冬天,或人间”。我不说这是一首大彻大悟的作品,但我可以说这是一首将死亡写得澄明透彻的佳作。世界在不同人的眼中是不一样的,我思故我在,天堂或地狱,皆是灵魂出窍之所!所以,在诗人的笔下,《当碗老了》中的那只碗,也有了知天命而自觉的选择:“‘啪’。在接触地面的一瞬/最后属于她的圆润身躯,香消玉殒//那只陶碗是自己跳下来的/早就厌倦了蹲在架子上的生活//最初,来自唐诗里的春风/也曾吹绿过心头的野草//被拿捏,淬火后成了碗的形状/盛过酒肉,也盛过明、清和民国//后来,被人从坟墓里取出/摆在花梨木做成的博古架上//一只陶碗的想法很简单,回到根本/只要更接近自己,何必瓦全”。这是一首好诗!好就好在这只碗竟好像是诗人知己,在生死之间,选择了返璞归真,回到自己的初心。读这样的诗,需要心静,需要天高云淡,需要你有足够的阅历来领略上苍给予生命的意义。

钱轩毅是个有才华的诗人,仅以上这些涉及灵魂的佳作,就足见他是虔诚的诗歌写作者,懂得诗歌是涉及灵魂的艺术。他的诗虽也有匆忙急就篇,但无粗劣之作。

纵观古今诗坛,在诗歌面前,所有的小聪明和自以为是,最终会露出浅薄和粗俗的底色,而坚守诗歌精神的真诚努力,会给这个世界留下金子般的诗篇。写下这些话,愿与轩毅共勉!

(作者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