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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徐怀中笔下的汪可逾性格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 | 张志忠  2021年01月21日08:59

摘要:人物形象创新是徐怀中的《牵风记》广受好评的重要原因之一,特别是其中汪可逾形象的塑造。从徐怀中的戎马人生和创作历程、文学价值取向和受老子哲学浸染、爱美之心和颇具魅力的青年女性形象塑造等方面,可以尝试对“什么是汪可逾性格”的问题作出回答。作家凝聚毕生之力,深入人物的个体心灵,塑造出汪可逾这样一个清纯妩媚风采兼具、家国情怀充沛激荡、复归原初重返自然等多种要素交织的青年女军人形象,不仅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新的典型人物,也体现了其力求回应社会现实和思想领域需要的路径选择。

关键词:徐怀中 《牵风记》 汪可逾性格 孙犁文脉 归返原初

徐怀中的《牵风记》问世以来,广受好评,但因为距离发表时间太近,作品展现的一些有深度的命题尚待开掘深化。我注意到,在有关《牵风记》的评价中,创造了战争文学中新的人物形象,成为作品受到高度肯定的原因之一。但什么是汪可逾性格——这是从杜勃罗留波夫《什么是奥勃洛摩夫性格》延伸出来的——却是见仁见智,且语焉不详。本文试论之。

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汪可逾性格的第一个层面,是她的洁癖,是她的追求完美。汪可逾来自古都北平的书香门第,擅操琴、会书法,同时,也养成了她认真执着、不肯妥协的性格。她给青年团干部交团费,总是用手帕托着纸币,嫌弃纸币上沾染太多的污物。人家说她太矫情,她反问说,您不会也用手帕把钱接过去吗?她的床单,最怕别人坐上去,少女的纯洁,让她对尘世纷扰避之三尺。她在许多事情上都是个完美主义者:她一定要逼着老乡将已经贴上墙的颠倒了上下联的春联纠正过来,执拗得有些可笑;在敌情危急的时候,她不肯迅速撤离而将写了半截的大标语半途而废,宁可全部完工再去追赶大部队,这就让人为她的行为捏一把汗了。

再一个层面,汪可逾心地善良,有不忍之心。如《孟子·公孙丑章句上》所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小春壶所在的总部文工团接到紧急命令,要返回邯郸,小春壶浑然不觉,但知情者为了保护这位有才华的小演员,找到汪可逾恳求她出面向齐竞说情。其中当然有利用她和齐竞关系非同一般的成分,但她欣然前往并且完成使命,因为她更关心小春壶的命运和前程而不计其余。在急行军途中,她不忍让胶轮大车碾过死者的身体,哪怕是刚刚还对自己举枪相向杀气腾腾具有致命威胁的国军士兵。她对俘虏兵,也是心无渣滓,坦诚相待。在俘虏兵欺她不谙世事故意“闹伙食”之际,她一再让步,让自己人饿肚子,将节省出的饭食让给无理取闹的俘虏兵食用。如果说,齐竞这样学养丰厚的留日知识分子,可以谈莎士比亚,可以谈古琴流脉,可以将战略全局演化为一篇篇文情并茂沛然大气的形势报告,为人民军队的文化素质增光添色;那么,汪可逾在战火罡风中的缕缕温情,则让人感受到人性和灵性的超拔之气,感受到女性在战争中的独特魅力。杜甫《新婚别》诗云,“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相反,汪可逾在军中作为一个另类存在,让亘古的天然女儿情为充满肃杀之气的战争镶上一条柔情绚丽的彩虹,她与生俱来的天然微笑成为一个女战士的个性标记。

二、“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汪可逾性格的深刻之处,不仅在于完美与善良,还包蕴了作家徐怀中深刻的哲理省思。

《牵风记》中,在大军佯动渡河北返的大船上,汪可逾的一段话,或许可以作为诠释这个命题的基本线索:“人类穿起兽皮,大约是十七万年前的事。而踏上直立人的进化历程,至少有四百万年了。相比之下,穿起衣服才有几天的事儿?正如你们讲的,不过是剥一棵大葱的工夫。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我们现代人,很容易找回不用包裹无拘无束的那种初始记忆。”这里的包裹,既是指此情此景中女性们身上的衣物,又是指文明教化和社会礼俗的规训,它们在推进人类进化的同时,更给个性生命的自由挥洒造成各种障碍和打压。现代人找回不用包裹无拘无束的原初记忆,恢复生命的自在状态,就是汪可逾性格的核心所在。

《光明日报》的记者饶翔给我们提供了新的信息补充,强化了我的上述判断:徐怀中家中的客厅墙上挂有一幅他请朋友抄写的老子《道德经》第16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他坦言,老子返璞归真的思想渗透进了这部创作。“我觉得人类的前景就在于返回,回到原点,回到人类最初的时候,虽只有最简单的物质条件,但是有很纯洁的内心。”在另外一次访谈中,作家对老子的宗旨有独到的阐释:

老子讲“道法自然”,不是指客观存在的自然界,是讲万事万物原本具有其潜在的可能性,应该完全顺任它们各自的状态自由发展,不须外界意志予以制约,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讲“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是向世人发出诘问:当你成年之后,还能不能如婴儿那样和而无欲呢?

在《道德经》中,老子三次讲到“婴儿”,还有一次讲到“赤子”。第10章有“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第20章有“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第28章有“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55章讲到堪比于“婴儿”的“赤子”,而且全章谈的就是“赤子”之德:“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反复论及同一命题,可见老子对“婴儿”“赤子”之理念的高度关注。他希望的是人在各种复杂迷乱的生存环境中成长而葆其初心,能够不被种种欲望、诱惑迷失本心,能够有一种童真的心态,能够时时返回生命的原初状态,保持心态的通明澄澈。这里的“婴儿”“赤子”都是一种自在状态,但并不是弱小可欺,而是柔弱胜刚强,正因为无所倚待,外力也不能对他们进行伤害。以柔克刚,知雄守雌,将无作有,顺乎自然,就是老子对人性异化进行反拨的辩证法。

三、“把刚日全都当做了柔日”

人类的存在是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统一,自然性是第一性,社会性是迭次发展起来的。在理想的状态中是高度统一的,但在现实社会中,社会的异化导致人性的异化,而且日渐加剧。徐怀中不是书斋里超凡脱尘的作家,在迄今九十余年的人生历程中,他穿越解放战争的烽烟,在西南边陲写出《地上的长虹》《我们播种爱情》,先后两次投身与越南相关的战地采访,以《西线轶事》和《底色》两度荣获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重要奖项,对于战争的思考贯穿了他的大半生。在战争的硝烟渐渐飘散,历史的、民族的、阶级的恩怨情仇都在岁月流逝间逐渐澄清,战争的进程和胜负都失去圣光,那些鲜活的生命,如汪可逾、曹水儿、小春壶等却日益凸显出来。徐怀中先后出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和总政文化部部长等要职,培养了莫言、朱向前、李存葆等著名作家,引领了军事文学的变革潮流。他在文坛、影坛、教坛和官场,都有历练,样样精彩,口碑极佳;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方方面面的丑态和不堪,感受了人生的严酷与冷漠。《牵风记》中有个细节,汪可逾见到每一个人都会问一声“你好”,但这样的善意问询从来没有得到他人用“你好”给予回应。汪可逾不曾在意,但作为读者的我们读到此处总会心中“咯噔”一下,思虑再三。

徐怀中和他崇敬的孙犁一样,浪漫、抒情,对于生活中的血腥残暴与污秽肮脏,他不曾回避,但尽量不做铺陈,几乎总是点到为止。复归婴儿的理想境界,也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陈斐老素描》一文中,徐怀中满怀崇敬地讲到曾任第二野战军政治部宣传部长的陈斐琴。陈斐琴从人生阅历上是齐竞的原型之一,从精神状态上却是汪可逾复归婴儿的精神镜像。出生于1911年的陈斐琴,在大革命时期就做出一生的坚定选择,长期投身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是军中闻名的文化人。他在和身为总部文工团员的李佩琳结婚后,就像齐竞把战马让给汪可逾一样,在行军中经常会把战马让给妻子骑乘。姜科长奖励在大墙上刷标语的汪可逾一条白毛巾的故事缘起,是陈斐琴奖励给在文工团美术组任职而经常要在村庄墙壁上写标语的徐怀中一条白毛巾。20世纪50年代以后,陈斐琴屡遭坎坷,宠辱不惊,在非常困难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下,为刘邓大军和两位领帅者著史立传。陈斐琴晚年长期卧病在床,失去语言能力,但在前往看望老首长的徐怀中笔下,他处处呈现出复归婴儿的境界——

老人说的什么?像是很重要的一句话,他一再重复着,孩子们终于无法翻译出来。老人不得不放弃了这样的努力,只是张着嘴天真地笑着,如同一个婴儿。

陈斐老以婴儿般的笑容,代替了语言,这其实是更为丰富、更为生动、又更易于理解的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人类语言。

……

大家无不称赞陈斐老,说他在顺利的时候,总是平平淡淡,从不张扬自己。身处逆境,同样平静如常,给人感觉,他的承受力实在是超常的,是无限的。也有人出于同情,却从反面作出评论,说陈斐琴这样一味承受而默默无语,不应该看做是他的一个优长之处,只能说是他性格上的一个明显的缺陷。在我看来,陈斐琴把刚日全都当做了柔日,应该说是他一生的独特之处,他的敦厚实诚得自天性,是一种内心的自然生发。既属于自然,本来如此,你无从予以评说,正如你不好对划过天空的一颗流星说长道短。

有此婴儿般的笑容作为一个耄耋老人的生命标记,徐怀中写汪可逾,就有了很多的底气。就连汪可逾死亡后厕身于一棵古银杏树的树洞里这一意象,也在《陈斐老素描》中出现过。只不过前者是动用了足够的艺术腾挪,后者是直觉中的一种联想,但两者共有的内在诗情却是昭昭于天下的。

四、“汪然平静,寂然澄清”

从汪可逾出场伊始,她就具有一种空灵超逸的感觉,是老子的有无相生,虚实相形,空明洞达,百毒不侵。她在舞台上一亮相,就让齐竞大为惊讶,古琴有散音、泛音、按音,汪可逾却偏爱空弦音,在乐曲开始前和结尾处都多加一个空弦音。而且,不仅是汪可逾偏爱,作家自己也曾经想把这部作品命名为“空弦音”,可见其对空弦音的迷恋。何以如此呢?汪可逾的诠释,就代表了徐怀中对于这种宇宙间的自然放松、无限辽远状态的高度赞扬:“可能是出于个人痴迷,我一直把空弦音看作是古琴音乐中最本质的单音。琴弦全长处于自然虚悬状态,不加琴码,无任何外力的制约。在这个特定意义上讲,空弦两端之间,应当被视为无限远。中国古琴立声于这样一个无限远的自然空间,所以是一枝独秀,有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弹拨乐器。”

道法自然,古琴亦然。最早有记载的“高山流水酬知音”的故事,就是《列子·汤问》中记述俞伯牙弹奏琴声,让钟子期听到高山流水浩浩汤汤危乎高哉的心志。汪可逾练习《关山月》引来军马“滩枣”窥窗,并非是作家的一味玄想,在《荀子·劝学》中有云:“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成书更早的《诗经》开篇《关雎》曰:“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是中国古代最早发明的乐器之一,也是中国古典音乐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乐器,所谓琴棋书画是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汪可逾,在其短暂的生命中,与一匹宋代古琴相伴相行,为了这匹古琴放弃了周密安排好的奔赴延安的宝贵机会,又在生命终了之前,用无弦之琴演奏《秋夜读易》《渔樵问答》等诸多古琴名曲,这是为了慰劳不辞劳苦服侍她的曹水儿,更为了一了平生之愿。从空弦音到无弦琴,把老子的哲学思想演绎得五色斑斓、五音绚烂。

空弦音是返本归真,归返到人工调制琴声之前,无弦琴更是返本归真,归返到一匹琴制作过半,还没有安置琴弦之前。汪可逾的生命末期,曹水儿带她入住大别山中的大溶洞,汪可逾突然发现这大溶洞似曾相识:

汪参谋久久环顾高大的岩壁,凝思神往对曹水儿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觉得这岩洞似曾相识。不!又何止是似曾相识,就如同重归故里,目光所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如果我记忆不错,这个溶洞的面积,应该还要大得多。”

这样的神奇之笔,让我们想到《红楼梦》中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宝玉一见黛玉就惊呼,这个妹妹就像是在哪里见到过的!别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又呆又痴的宝玉说胡话,但曹雪芹明明要表露的是从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前世情缘带来的未泯记忆。汪可逾不但是似曾相识,而且感到重回故里的亲切,在曹水儿听来不可思议,作家却作出独特的阐释:人类就是从山洞里走出来的,汪可逾和曹水儿分明是在敌人的重兵围剿中迫不得已地躲避到大溶洞中,汪可逾却产生一种重回故里的熟识自若,这就是一种返本的记忆。

我曾经反复琢磨汪可逾乳名“纸团儿”的蕴意:“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会逐渐逐渐平展开来,直至回复为本来的一张纸。人,一生一世的全过程,亦应作如是观。”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这就是要做生命的逆行者——有的人是要拼命地向前赶,熙熙而来皆为利来,攘攘而去皆为利往,有的人却是明晰地觉察到世俗社会对自己的污染,一心要洗濯心灵,澡雪精神,在污秽中被揉皱,在清水中被澄清,恢复其平展整洁的原初样貌。

汪可逾的死亡过程,同样被描写的非同一般。汪可逾不是在茅屋或者华舍中去世,而是大别山的山洞,山洞恰是人类初始居住的居所,这并非偶然设定。她在生命最后时刻,褪去一切衣物遮盖,赤身裸体而死,既有身体异常状况的要求,更有她回返人之初的意味深长。她排尽体内吸纳的人世渣滓,顽强地进行自我蝉蜕,重返婴儿状态,复归纯粹和天然。如作家刻意从《辞海》中寻求到“汪”的解释,“汪然平静,寂然澄清”。汪可逾的遗体,一直存留到齐竞的出现,个中的底蕴,也值得有心人反复玩味吧。

五、“这俊气就是我的生命的依据”

汪可逾禀有相当的空灵超逸之气,作家在她身上寄予了某些老庄哲学的底蕴,但她不会因此就脱离人间烟火,不会遁入虚空缥缈之境。她还是我们身边可能存在或者已经存在的一种浪漫传奇人物。她有标志性的微笑,有许多无所顾忌因此也无法遭受伤害的洒脱,就像齐竞观察到的,“18岁的军人女模特,于纯自然状态下,奉献出了她的一个不拘一格的姿态。无论你在怎样的距离拍照,也无论取的是什么角度,均无不可。无论你投以怎样高贵的目光欣赏艺术人体,也不可能为她增添一分美感;无论你以怎样下流的眼神从取景框里窥视,也不可能有丝毫污秽沾染晶莹纯净的汉白玉雕像。”这让我们想到,要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再补充一句,毁誉不能加。唯其心中澄澈空无,何处惹尘埃呢?

但她不是好好先生不辨是非,不是天外飞仙姑射真人。汪可逾在民族灾难中投身抗日救亡的队伍,不避生死地慨然赴战场,大气凛然。她在最后一次离别时怒斥齐竞说:“齐竞!我从内心看不起你!”这恐怕是她唯一一次对这位文武双全的首长直呼其名,是一个纯洁的女性灵魂对于男性霸权的愤怒斥责,是在情感的幻灭之后决绝的宣告,也是她在作品中唯一一次动怒。她可以承受那么多的人们对她的飞短流长,但不能容忍这位心上人的心地阴暗。就像林黛玉,世外仙葩与人间情种集于一身,命运与性格之间,性格的多侧面之间,发生尖锐冲突,才构成不朽的文学典型人物。

让汪可逾充满人间情味的根源,还在于徐怀中年近九十却依然爱美懂美、能够欣赏女性之美的博大生机。许多年前阅读林语堂先生的《红牡丹》,作家写到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冲破礼教束缚热烈追求真爱的故事,有情有欲,灵肉偾张,令我由衷地赞叹人到中年的林语堂仍然有一颗活泼灵动的心——颇有意味的是,林语堂也是非常尊崇老庄学说之道法自然、顺应天道、逍遥齐物,对人的生命与率真天性予以高度肯定的。还有我们再次要讲到的孙犁。孙犁晚年的散文,有那么多的往事回忆,既有坦陈自己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情史”,也有对妻子的深情怀念。还有如《乡里旧闻》那样的篇什中,讲到的许多人和事,都脱不了风情二字:《村长》中那个“亭亭玉立”(孙犁语)的寡妇,先是和横行于村庄的村长相好,还为此误送了儿子的性命,后来成为村里的妇救会主任,是个人物。《凤池叔》叔侄两代人,各有千秋,最值得作家述说的是他们各自的风流史。《木匠的女儿》,虽然往事已经过去半个世纪,孙犁写起来对女孩子的美貌仍然记忆犹新,活灵活现。更为人们熟知的《荷花淀》《村歌》《吴召儿》《铁木前传》等,无不以刻画活泼灵巧的青年农家女子见长。

语必关风始动人。徐怀中曾经赞叹孙犁擅于塑造乡村中的青年女性形象:“孙犁的小说把冀中根据地写得那么亲切,让你感受到苇塘瓜架的气息。他笔下的冀中妇女是那样朴实聪慧。阅读名著佳作,自然会开阔眼界,提高对自己写作要求的尺度,会坚定你探求的信念,引导你走出狭小的艺术天地”。在朴实聪慧之外,还可以补充说,孙犁笔下的乡村青年妇女和女孩子都那样爱美会美。一件红色的上衣,红色的棉衣,几乎是她们的“标配”,烘托出大自然田园景色映衬下生气蓬勃的乡村女性之美。在《织席记》中,孙犁写道:“这里的房子这样低、挤、残破。但从里面走出来的妇女、孩子们却生的那么俊,穿的也很干净。普遍的终日的劳作,是这里妇女可亲爱的特点。她们穿的那么讲究,在门前推送着沉重的石砘子。她们的花鞋残破,因为她们要经常在苇子上来回践踏,要在泥水里走路。”即便是在日常的劳作中,爱美的天性仍然生机勃勃,何况这是一群女孩子扎堆在一起编织席子,都把最讲究的衣服穿出来;花鞋穿破了,是因为劳动和奔波,也自有其风采。在《琴和箫》中,那两个十余岁的女孩子姐妹,刚刚躲藏过了陆地上日寇的搜捕,逃到船上,惊魂未定,不顾老船工的劝阻,就在船上情不自禁地用清澈的湖水洗净她们多日来涂着泥灰的脸,洗了她们的长发,崭露出“新鲜的俊气”,这样的爱美之心多么热切,却在瞬息之间就猝不及防地惨死在日军的机枪扫射之下。在老船工的讲述中,这“新鲜的俊气”得到作品中的叙事人“我”的完全认同,“这俊气就是我生命的依据”,少女美好生命的毁灭,就是我们和日寇战斗到底毫不妥协的理由。同样地,徐怀中从《我们播种爱情》始,就以擅于刻画清纯秀美的青年女性见长。《牵风记》中的曹大姐,就是孙犁《村歌》和《光荣》中青年女性双眉与秀梅的孪生镜像:活泼漂亮的姑娘双眉在乡村剧团中做过演员,被保守的村民认为作风不好,在办互助组和开展乡村文化活动中处处争先,和她一起在剧团演戏并且要好的男青年兴儿参加了抗日队伍又退出来,最终还是在她的影响下再次从军行;秀梅鼓动15岁的原生夺了一支枪,然后投身八路军,原生的妻子小五因为丈夫一去就没有音讯,情绪颓丧,离开夫家,秀梅却一直帮助原生的父母耕种土地,嘘寒问暖,在作品的结尾处,离乡10年立功归来的原生和秀梅有美好的结局。《牵风记》中的曹大姐是村子里的妇救会主任,动员了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参军,自己年龄到了老大不小,只好走“小弟弟路线”,在动员曹水儿报名参军之时,就选刚刚17岁的他当自己的“小女婿”——为了让他们走的安心,参军青年出征前都要成亲,变成有家有口、有人惦记的丈夫。没有想到曹水儿是个“生瓜蛋子”,不谙男女风情,暮婚晨告别,洞房一夜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亲热,让曹大姐遗憾终身。

有论者说,“徐怀中是历届茅盾文学奖年纪最长的获奖作家,但他的作品却元气充沛,如此青春、激情、浪漫、空灵、唯美、神秘、诗意、简约,充满画面雕塑感,字里行间流淌着高山流水般的天籁音韵”。此语出自女记者舒晋瑜,她从女性的视角看到老作家的烂漫童心,这是非常有见地的。从《牵风记》中拈出几个句子,即可见出个中三昧:

将近五年过去了,汪可逾保持不变的,唯有她让人无不心生好感的那种标志性的天然微笑,此外一切彻底改变了。她已经不再是要成年未成年的那个干瘦干瘦皮肤略显发黑的女学生,似乎是按照同比放大了的一名白白净净丰满而又匀称的十七岁女八路。和一般少女们相比,她双乳位置略略靠上去了几分,走动之下,胸部先自向前送出一点,平添了几分轻灵俏丽。徐怀中:《牵风记》,第23页。

刚上船来,大家就注意到了,这个姓汪的女参谋人好漂亮。现在有了那份闲心,这才发现,女军人那一张漂亮脸盘儿可以忽略不计,愈加风光无限的是她的身体。几个勇敢分子,争相与汪参谋并排站在一起,有意和女军人一齐,显示一下自己修长匀称的身条儿。如同森林中禽鸟,喜好向同类炫耀自己美丽多彩的羽毛。

看见一处钟乳石高高垂下,下方石笋挺拔向上,如两条白玉般的臂膀,极力向对方伸过手来。如果上下对接起来,便会成为两头粗中间细的一根 “灵芝柱”。可惜,它们彼此指尖相距近在咫尺,却终于未能触及,令人为之慨叹。

第一段会让许多男士感到惭愧。在对异性的观看中,谁能够像齐竞和齐竞身后的作家这样,对女性的身体体察入微,连汪可逾比别的少女的双乳高了几分,尽显轻灵俏丽,都能够辨析出来呢?能够写出这样的句子,乐而不淫,徐怀中心中的热情奔涌激荡,这也是他反复强调浩大生命的潜意识之一吧。

第二段是一群农村女性看汪可逾。她们和男性的目光与观感不同,她们觉察到汪可逾不仅脸盘儿漂亮,身材也分外出挑,忍不住爱美之心和竞争意识,她们有意识地聚拢在汪可逾周围,也展示一下自己的修长匀称。须知这是在准备北撤的渡船上,黄河浪涌,军情危急,但人的爱美和好胜的天性不可遏制,何况是在众多男性的睽睽目光之下,一旦战胜了赤身裸体地“示众”的羞惭感,她们的生命活力就蓬蓬勃勃地膨胀起来。

第三段同样是要从潜意识中发掘汪可逾及老作家的生命欲望。汪可逾在许多时候,都是被他人观看的对象,无论是她在舞台上的演出,还是她在日常生活中的行止。她为文工团话剧演出充当幕布背景,被“装饰”为挂在墙上的一幅肖像画的女主角,她的独特神采立即吸引了众多观众的目光,让人们忘记了关注剧情和别的演员。在作品中,她很少有机会去观看别人,在大溶洞中观看悬垂的钟乳石,让她看到“两条白玉般的臂膀”,这是她青春意识的自然流露,也是徐怀中小说修辞特色的一次不经意显现。

在一次访谈中,徐怀中说,“战争的底色就是个人的生命,每一个人随时都在经受生死考验的时候,这种心情是不一样的,我应该把战争中最精华的部分——人的精神状态表现出来”。深入人物的个体心灵,塑造出汪可逾这样一个兼具清纯妩媚光彩照人、家国情怀充沛激荡、复归原初重返自然等多种要素交织的青年女军人形象,“汪可逾性格”的深度,当会在今后的时日中逐渐被人们揣摩和玩味,得到认识上的真正飞跃。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