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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生活的生活——“窗外灯”的一些随记
来源:《十月》 | 阮夕清  2021年01月21日09:01
关键词:阮夕清 生后

有一天,我中午上班去早了,同事们出去午饭还没回来,我又从不带钥匙,等得无聊,和一楼的保安攀谈起来。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单位搬进这座新楼已经一年了,平时匆匆进出,最多和他点个头,笑一笑,问声,吃过了吗?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话。也就是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正式聊天。

随便扯了几句,他竟然和我父亲同一个厂出来的,我报出父亲的名字,他更为得意,他们曾经在一个车间工段工作过,平整车间的打包间。问题来了,整个平整车间不过七八个工人,而我整个小学中高年级阶段,几乎放了学就去那里做作业,然后和父亲一起回家,他完全有理由记不起我,毕竟当时我还没发育,我怎么会完全想不起来面前这个人。我竟有些惶恐,不过我没表现出来,我们接着聊关于那家厂的事情。比如我一直牵挂的,厂破产后,图书馆的书后来去哪了?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国庆节厂里搞联欢,那个唱歌的厂花的名字?

没想到这些我父亲已经忘掉的事,他一一记得,我赶紧问及车间里最年轻的一个陈姓小伙——他的事我父亲讲过一些。他给我慢慢道来,小家伙刚进厂是跟他的学徒工,怎么不学好,又怎么犯事,抢的多少财物,如何法网恢恢,判决时父母如何痛苦。然后他就提及了窗外灯里的故事雏形,被执行两个月后,有一个武警拎着水果上门了,后来这个武警退伍留在无锡,还和小陈的父母偶有走动。他又谈及了厂里其它一些逸闻。

他下岗二十五年了,我父亲也是。他们谈及自己时,往往会很笼统地说,回城几年了,下岗几年了,当保安几年或者退休几年了,人生被极其简单的分割,一目了然,一眼到头。当然,大多数的人生都可以进行这种简单的分割,几个关键词而已,可是有些人的关键词下,是有细节来填充的,而另一些人,如我父亲的关键词下,空空如也,他的生活消失在一种命名之中,他从来就不在意这一点,因为生老病死之迫,他无暇深虑。

所以,有那么一种生活,它既没有任何让人心羡之处,也远远没有达到底层可书之惨,甚至因没有独特性,而不具备记忆的价值,它仿佛是复制一样的生活,如晨起街景,夕降天空,单调统一,那是一种做为背景的生活,让人忘记了这是平庸的平庸,且有别于青春期带着苦闷的平庸,它几乎没什么情绪,因为最终连苦闷也在这样的生活里迷路了。

我把它称之为没有生活的生活。

文学意识、技术进入到现实有多种方式,但就其本质而言,套用克罗齐的一句话,所有的写作,都是现实主义写作。在“算法”时代,一个写作者面对和可供使用的信息已近无限,也许因为经验、材料、处理方式相近,引起写作者本身的困惑,一种语言埋没到相同的语言之中,一种叙事挣扎在相近的叙事之径,那么对于我这样的写作者而言,不免气馁,自拷个人写作的意义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生活的生活”,这中间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个人,以文学切入现实的入口选择。形式、语言、结构流派,题材(故事),类型可以让写作者各擅其长,而当这一切尝试无法让一个写作者抵达“刺点” 的时候,那么情感,仍然是重要的源动力。

重新审视没有生活的生活,或许我们都在其中,文学以情感考古的方式,挖掘出其切片的时候。没有希望的希望,如窗外之灯,隐约发光,它无法照亮这种生活所在之处,却可让生活看到一种超脱于社会评价判定,甚至超越生命经历的暖意,若即若离,因漠然而持久,因持久而接近于终极。

当我写下没有生活的生活之时,我在尝试复原这种生活应该“有”的样子;正如,当我说出自己之时,也正在努力说出人群的十四亿分之一。

父亲工作的无锡市第四棉织厂图书室之所以让我难忘,就是因为它书架上的整整一排《十月》,里面有“黑骏马”,也有“晚霞消失的时候”。感谢《十月》,让《窗外灯》,亮在我的写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