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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与废墟与物——读孙频的《天物墟》
来源:《十月》 | 岳雯  2021年04月20日08:15

从《鲛在水中央》开始,孙频的创作发生了深刻变化,就好像一条小溪,叮叮咚咚汇入了宽广的河流。她的书写,与暴烈渐行渐远,变得节制、沉着、优美,然而,在平静的表面却深藏暗流。她尤为着迷于荒无人烟的地点,她让她的主人公长久地独自生活在废弃的铅矿里,仿佛天地初开,宇宙蛮荒。在这样的空间里,时间消失了—— “感觉像掉进了时间的黑洞,无论宇宙间又孵出多少个新鲜的日日夜夜,都会立刻被这无底的黑洞吸收进去,被消化殆尽。人被裹挟在这黑洞当中时会有一种类似于要永生下去的恐惧感,无边无涯,有时候过着过着居然连自己的年龄都会突然忘记,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活了几百岁。”她似乎是在做一个思想实验——一个人,在远离人群、置身旷野的情形下,将如何确立自我。如果说,《鲛在水中央》是一次界碑式的写作,它标记了孙频对于世界的特定看法与感受,确立了她运用语言的方式,那么,我们现在读到的《天物墟》恰好处于这一美学风格的延长线上。

《天物墟》的主人公叫永钧。我们要到小说的五分之三处才通过老元之口确切地知道这一点。作者取名字很有意思,钧,指的是制作青铜器的原料重量单位,又指制陶器时,模子下面的转轮。钧,也令人想起钧窑,想起“乱山之中有镇曰'神垕'。有土焉,可陶为磁。”永钧这个名字,与小说的情节指向也是暗暗呼应的。这个叫做“永钧”的“我”,是当下很多小说里出现的失败者的形象。人近中年,工厂倒闭,成了无业游民,自觉一事无成。偏偏他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有朦胧的精神世界,囿于学历,无法清晰地显现出来,对自己的境况不满意,因而对于父母也有隐隐的怨怼。可以说,他是一个尚未确立自我的人,对于世界,对于他人也没有建立稳定的联系。小说的叙述,说到底就是要确立这个自我。这也是当代文学恒久不衰的主题。在这一点上,作家们各擅胜场。那么,孙频是如何独辟蹊径,完成属于她的创造呢?简而言之,孙频让永钧与废墟、与物、与人相遇,从而获得启悟,实现成长。

这一次,废墟不再是《鲛在水中央》中废弃的铅矿,而是阳明山中若干个废弃的村庄。无论如何,它们都是废墟。对于废墟,孙频格外情有独钟,这大概是因为,废墟沉淀着历史的记忆,是残缺美的空间显现。我们也不妨跟随永钧的足迹,一一造访这些村庄。永钧首先来到的是磁窑。这是他的家乡,但是,倘若没有父亲临死前的指示,他大概也不会来到这里。磁窑是地处晋西北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有四千多年的历史,在古代曾是烧制瓷器的官窑。在磁窑,他发现了各式各样的碎瓷片。然后,穿过山林中的塔林与圆明寺,他来到了四十里跑马堰。放羊老汉告诉他,元朝时候,这里就是皇帝的牧马场。在放羊老汉的指引下,他来到了西塔沟,目睹了宛如江南园林一般的陵园与层层叠叠的坟墓,并在此安葬了父亲的骨灰。紧接着,他就来到了佛罗汉。他和老元一起去了龙门,看到了文谷河水库,并想象了水库下面的武元城。这座建于宋朝的小镇,本来是朝廷设的税关,后来起到镇守山口的功用,在一九五六年水库建成以后,沉入了文谷河水库,留给人们无限的遐想。他们还去了岭底村、西冶村、光兴村,看过了黑爷庙、金姑奶奶庙等。这些村庄各有各的不同,岭底村是这些村庄中唯一有人烟的地方,据说村民是鲜卑贵族的后裔。西冶村和冶铁有关。光兴村是阳关山上海拔最高的一个村,也是最古老的一个村,有五千多年的历史。据说,在古代,光兴这一代也是片大湖,人们是靠捕鱼为生的,家家户户都有小船。村庄是这部小说写得最迷人的地方。如此闪烁着历史的光泽,与自然和光同尘的村庄,在当代小说中真是久违了。可以想见,在时间的侵袭下,除了岭底村以外,这些村庄都呈现为破败的风景。但是,孙频有意剥离了村庄的现实性的一面,着力突出村庄历史性的一面,仿佛每一个村庄都在开口说话,讲述渺远时间以前的故事。正是由于这种历史感,让人得以与天地万物直接沟通,获得身处巨大历史时空的安宁感与神秘感。叙述者借永钧之口,精彩地表达了这一层意思,“我忽然在天地之间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从未曾见过的空间,人世之上和苍穹之下的一重空间,苍茫,辽阔,巨大,大得足以庇护万物。也使得身在其中的一切看起来都微茫不足道了。我开始有些理解,父亲后来为什么情愿独自呆在一个已经废弃的古老村庄里。人都需要躲进一个更大的东西里来庇护自己。”“我再次在天地之间闻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像在黑暗中触到了一只巨兽温柔的鼻息,微微有些恐惧,却又忍不住想流泪。我明白,它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来自于宇宙间的巨大庇护。”孙频所说的“巨大的庇护”,大约是指人在历史中感受到了自己的有限,与此同时,自我得到扩展,向着无限敞开的过程吧。

如果说,村庄代表了宏大的历史的一面,仍然需要具体而微的物来唤醒自我的感觉。文物就充当了这一载体。起初,永钧与物是不亲的。父亲好几次要给他讲玉,他只感觉到不耐烦。他不觉得玉和他有什么关系。直到遇到老元之后,他的情感结构才发生根本性变化。关于这一点,孙频处理得也很细致。永钧与物的关系,大抵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破除了世人对于文物的惟交换价值论,意识到物中隐藏着古往今来无数人的魂魄,隐藏着历史。老元对于玉的使用态度,与此前父亲相似。只是,在不同的契机下,在荒僻的佛罗汉村,怀着对父亲的愧疚,永钧有耐心倾听这些关于玉和人相遇的知识。他开始隐隐约约感觉到,物不是死的,承载着历史和文化记忆。人对待物的方式,也对人起着重要的塑造与建构作用。在这一阶段,永钧与文物朝夕相处中,文物不再是让人敬而远之、贪婪,而是日常生活的陪伴者。物重新返回到它自身——它可以被触摸、被使用、被想象、被描述,这就是说,物质性和精神性在小说中的玉上合二为一了。到了第二个阶段,老元带永钧去鬼市,让永钧意识到高贵的玉很多也来自墓葬。物不仅有可亲的一面,同时也有黑暗的、神秘的一面。人不可能永远占有物,不过是在物的陪伴下经历一段时光。这也是为什么永钧会把父亲留给他的玉璧埋入父亲的坟前。让物重新回到他的来处,也意味着永钧与父亲的和解。此处也为小说结尾处老元的文物完全消失埋下了伏笔。

当然,还有人。在成长小说里,主人公大多会遇到一个“范导者”。青年在“范导者”的引领下,走向成熟。《天物墟》也不例外。老元就是永钧的范导者。他一辈子从未出过阳明山,也从未受到过系统的教育,却通过自我学习、实地考察,为自己开拓出一片精神的疆域,并通过亲身示范,改变了永钧的人生态度。老元的形象,与小说里零零总总的庙宇中供奉的各式各样的神,共同暗示着民间蕴藏着怎样的不为人所知的潜在能量。不过,我总觉得,与奇异的村庄与绚烂的荒野相比,老元这个人物形象反而显得单薄了。他已经说出了很多,但我们期待总是更多。现在来看,老元恰恰是落在了我们所熟悉的领域。他应该给我们提供更多经验以外的知识,但他在可以伸展出去的地方沉默了。尽管孙频意识到了民间的宽阔与神秘,然而,说到底,孙频还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无论如何,《天物墟》指示了推开更宽阔世界的大门的方向——与天地相交接,与万物相往来,与异人相知惜,是为天物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