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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诸神的北方》:“鬼气”与“人味”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石一枫  2021年06月08日09:02

被奉为经典的外国老腕儿教导我们说,要穷尽一生描述故乡那“邮票大小的地方”。对这话,我觉得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那地方首先还是要足够精彩才有描述的价值,而精彩与否,恐怕又取决于描述者本身的眼界。邮票邮票,其魅力正在于它走过千山万水,而非仅仅是一个“小”。但很遗憾,上述箴言常常成为不肖之才们闭塞、懒惰乃至恣意妄为的托词——不少好经都是这么被念歪了的。

从这个角度看待孙频最近一段时间的写作,尤其是这篇《诸神的北方》,可以看出她没有僵化地执行老腕儿教诲。从《以鸟兽之名》到《诸神的北方》,都可以被视为回看故乡之作,而故乡只有在曾经远行的回乡者眼中,才暴露了它未曾被人见到的意味。当然如此解读,恐怕也不是多么新鲜的发现,熟读鲁迅《故乡》和《孤独者》之类作品的朋友,大致都会有类似的感受。

而孙频通过主人公离乡之后再反观的视角,究竟还原了怎样一个故乡?我想熟悉社会科学,尤其对当下诸如“县城生态”、“农村空心化”、“人口老龄化”等等话题相对敏感的研究者,都能得出方方面面的见解。不过文学有时候也就是咂巴个味儿,我还是想从小说的味道上说起。孙频无疑是一位渲染的高手,在她笔下的西北某地小城,给人留下了浓墨重彩而又极富震撼力的印象:荒芜、颓败、干燥、阴沉、残酷……甚至有种鬼影幢幢之感。《诸神的北方》里永远在笑的“母亲”、永远在忘的“外外”、永远生活在别处的“氯丙嗪”等等一系列人物造型,他们因为异于常人而被视为通神,却在人间留下了真实的印记。与此同时,孙频又是一位描摹的高手,她善于从习焉不察的细节中捕捉强烈的戏剧效果,从而令夸张得带有几分“鬼气”的人物焕发出了充满“人味”的神采。在传统的说法中,一个社会把人变成鬼,一个社会把鬼变成人,这是政治经济学的人鬼之辩,在孙频笔下,零余者或云被抛弃者本身近乎于现代商业社会的孤魂野鬼;在更传统的说法中,中国人本该敬鬼神而远之,但孙频执拗地捕捉这样的形象,想必还是出于对人的关切。

在“鬼气”与“人味”的反复切换和彼此映衬之中,小说的情节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或者说可以被放在后面来考虑了。在讲述“母亲”卧轨的部分,孙频采用了一个结构上的留白,而这好像也是一个当下许多作者比较热衷的方法。但在这里还要做个区分,和那种神经质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留白相比,《诸神的北方》可以说采用了一种逻辑严密、层层铺垫的扎实的留白:我们可以知道,“母亲”的自杀并非因为一次人格侮辱——侮辱者好像也并不觉得那是侮辱,起码表现得相当讲道理——而是常年悲苦困顿的人生的合力。作为一个比较偏执的“留白的不爱好者”,我喜欢的其实是这样的留白。而我也会想,虽然自己不大可能按照这种方式处理一篇小说,但我能够充分体会作者这样去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能让另一位作者思考“是不是还有其他写法”的小说,我想在一定意义上已经非常成功了,它调动了全方位的参与积极性,类似于吃人家做的饭吃美了,自己也忍不住想颠颠勺——多说一句,最怕的就是那种让人觉得“您全对,可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感受了”的小说。我们这种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避免自己成为那样的作者,我们生活里的一项重要内容,也是避免自己成为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