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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蓓佳长篇小说《太平洋,大西洋》读札:吉光片羽 弦歌寄意
来源:江苏文学(微信公众号) | 李蒙蒙  2021年06月10日08:35

《太平洋,大西洋》是黄蓓佳新近出版的儿童长篇小说,收于“黄蓓佳倾情小说系列”。跨过茫茫大洋,越过山河岁月,书名透露出作者朝向气象宏大、意境开阔路径的努力。

从1973年开始写作,1978年进入儿童文学创作,在近半个世纪的伏案生涯里,黄蓓佳一直在挑战自己:题材、体裁上的不断尝试,风格、技法上的真诚探索、激越与克制的相互拉扯、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并行不悖的交相映照。文学上取得的成就拉不住她勤恳的惯性,对于一个年少时可以在冬天哆嗦着写到天明、鼻孔被煤油灯熏得乌黑的写作者,一个可以在婚假十天里写出十万字中篇小说《秋色宜人》的作家来说,写作是“从生命中抽出来的一根细细的丝,总也抽不尽,甚至不抽也会自动地游出来”。

对于这样一位命定的写作者而言,重复是乏味无趣的,不断抬高自己写作的那根跳高横杆才是好玩的。《太平洋,大西洋》是黄蓓佳“养”在心里近十年、“蚌病成珠”打磨出的作品。故事被她“捧出”时,仿佛能看到那个正从隐秘的内衣夹层里小心翼翼拿出珍宝的身影,她的敬畏与爱意都被缝进了那个夹层的针脚里,细密又整齐。确乎,这部儿童长篇小说呈现出殊然的质地。

一、对立和谐的美学意蕴

要从故事说起。来自南京的荆棘鸟童声合唱团在都柏林参加国际童声合唱比赛,一位年迈的华侨老人全程动情观演,引起了合唱团中三位好朋友的注意。在交谈中,得知他一直都在寻找七十年前在南京下关码头分手后就音信杳无的童年朋友“多来米”,他想把保存了七十年的小号嘴送给这个一直让他牵挂的朋友。孩子们接下小号嘴,回到南京,组成“猎犬三人组”,寻找多来米的下落,并在找寻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与大西洋畔华侨爷爷的电子邮件通信。在爷爷缓缓道来的一封封信里,一段世景荒荒里国立幼童音乐学校的旧时光,一段与孤僻倔强又灵醒善良的多来米并肩走过的岁月,再次被点亮……

黄蓓佳的另一部儿童小说《野蜂飞舞》,是以一位老人回忆往昔的手法,讲述了女孩黄橙子在抗战期间跟随父亲的学校西迁后的经历,带出了成都华西坝上“另一所西南联大”的历史故事,有学者将其称为“新历史儿童小说”。《太平洋,大西洋》虽呈现的是差不多同一段历史时期,但是可以看到黄蓓佳在表现手法上做了更缜密精巧的安排。

昨天和今天、历史与现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从前的讲述和正在发生的寻找,在双线复调、双重视角、时空交错的叙述里,《太平洋,大西洋》呈现出对立和谐的美学意蕴:全知视角里“猎犬三人组”的勇敢找寻与主观视角里老人回望岁月的深情追忆、抗战结束学校从大后方回迁后的苦难与师生校工守望坚持的诗意、音乐神童多来米少年辉光的熠熠闪亮与转瞬即逝后苍茫人生的庸常岑寂、合唱团孩子幸福生活里的安然轻盈与音童学校孩子被家国命运裹挟的漂泊寂寥……悲与喜、旧与新、宏大与微渺、壮阔与细碎这些对立的元素,被作者和谐地融化在一个饱满圆润的故事中。

黄蓓佳在创作谈中写道,“这样的结构设计,也是为了让今天的孩子们在阅读这个故事时,有更好的代入感,也有一段更宽敞的历史入口,方便他们走进去时感觉道路平坦,无阻无碍。”由此可以看到,小说在叙述结构上的精巧设计不仅仅缘于故事题材在时空上的交错,更是以儿童为本位的价值理念贯穿于黄蓓佳的儿童文学创作之中,从而使得这样的文字可以“超越成人与儿童之间的鸿沟,成为立于儿童生命空间的文学,淋漓尽致地表现具有高度人生价值的儿童的存在感觉、价值观和人生态度,从而成为儿童的知音”。

二、岁月悠长里的片羽吉光

“从太平洋到大西洋,这是我一生的路程,是我的宿命,是我站在世界尽头回首故乡的永恒张望。七十年,多漫长的时间啊,想起来简直像做梦。”信里的追忆,传递出故事的空间跨度、时间跨度,也道出他牵挂多来米的原因,“分别的这些年里,我其实一直为他担心,他这样的性格,难以见容于社会。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故事里多来米一出场,即是一个“多余人”的形象。他在两三岁时被父母从国外带回来放到外公家,就再也没见过他的父母。抗战一结束,这个家族因为多来米的大舅是汉奸,被抓的抓,逃走的逃,家散了。多来米被小舅舅藏在了正房的夹壁里,昼伏夜出,直到老宅院被改为了国立幼童音乐学校的校舍,他在半夜偷食时被发现,才被好心的校长收留。他在学校里抄谱子、听先生授课,但就是不讲话。在杂物间里无意间捡到的一把废弃的小号,成了他情感的一个小小出口……

国立幼童音乐学校的故事是有历史原型的。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啊,“想必日色也苍黄,风声亦凄厉,人心稍瞬不留神便会跌入万念俱灰的幽暗境地。这里却竟如世外悠悠,无有历史,破旧留声机里流入孩子们耳朵里的音乐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海顿的《告别》、贝多芬的《命运》……”

吃不饱、穿不暖,床是两个人合挤一张,被子也是两个人合盖一床,这样的日子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温暖、校长岑之光(岑寂之中带来光的人啊!)对音乐教育的执著、音乐给孩子们的滋养……都给黯淡的日子刷上油彩,带来光亮。最难的日子里,学校没了经费,校长无奈之下带着学生从镇江丹阳步行到南京的教育部讨要经费,无果。只好借用金陵女子大学的礼堂演出来募集经费。

台下商贾、要员、文人、记者济济一堂,彩灯华服、笑语欢颜;台上小乐手们却一个个肌瘦面黄、衣单鞋破。可是,当岑校长上台,指挥棒猛然抬起的瞬间,“一道阳光射向舞台,掠过台上每一个乐手的脸庞。世界被照亮了。曼妙悠扬的小提琴,如泣如诉的大提琴,婉转圆润的长笛,嘹亮激越的小号,加上恰到好处的钢琴声的衬托,美妙的音乐在舞台上荡漾澎湃,盘旋和穿透,抹去了王子和贫儿的区别,使得这个礼堂里的时光停滞,万物安详。”此刻那个沉默寡言的多来米呢?他“仿佛被包裹了一层朦胧而又圆润的光,他是蜷缩在光圈里的音乐之子,幸福,快乐,爱意绵长”。

故事的最后,“猎犬三人组”满怀期待地在一个养老院里找到了垂垂老矣的多来米,患了老年痴呆、无儿无女的多来米早已与世事断离。他一生孑然,离群索居,也没有从事与音乐相关的工作。人生归于庸常岑寂,可是那转瞬即逝的与音乐相伴的日子也曾闪闪发亮啊,悠长岁月里也曾有过片羽吉光啊。正如一位学者的评语:“黄蓓佳小说中这些执于信念者所念念在心的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家国社稷,只不过是庸常人生中的一点光一点亮而已。就是这一点光一点亮,成为他们日日生活的全部意义。”

照入小说人生里的光,同样也是黄蓓佳期待着照进儿童读者心里的光:“文学是要让他们仰头去看的,是应该超越他们的生活和认知,让他们在阅读中有所’获得’,在他们的心灵中照进一束光的。不超越生活和认知的文学,读完之后哈哈一乐,什么也没有剩下,那好吗?”

三、“弦歌”的影像化呈现

将“弦歌”一词用在此处,有两层涵义:一是字面上的“依琴瑟而咏歌”,既指代旧时国立幼童音乐学校的交响乐团,也指代“猎犬三人组”所在的荆棘鸟合唱团,都是少年生活与音乐的交织缠绕,都为少年的成长带来了光照与闪亮。二是“弦歌不辍”所传递的教化育人的精神,既有旧时岑之光校长在艰难时岁也依然发愿为孩子们带来最好的国际音乐教育的坚持,也有当下温凌云老师为合唱团孩子们排练时所呈现的对音乐的庄重敬畏,二者纵然隔了七十多年的岁月,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弦歌不辍”呢?

黄蓓佳选择了“弦歌”以寄意,这是她在题材上的捡拾,也是潜化在她心底的情结,更是融入她生命里的美学倾向。她曾谈起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琴声如诉》是她最喜欢的小说之一,“很多天里,我行走在任何一个地方,耳朵里充溢的都是她书中描写的时断时续的琴声。”曾写出左岸派电影代表作《广岛之恋》剧本的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其小说中的电影化叙事、充满内心回忆的跳跃闪回画面、音乐描写与人物心理的暗合,不知是否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黄蓓佳的创作。

在小说中,黄蓓佳充分调动了她对于场景的构想、画面的想象。“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处宅院的样子。闭上眼睛,那些漂亮的雕花门窗,黛青色的方砖地面,院落里的水井和花坛,枇杷树,香橼树,开紫花的梧桐树,开金黄小花的桂花树,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的龙纹荷花缸、夏天的知了和纺织娘,冬天垂挂在屋檐的冰凌……一幅一幅,画儿一样,清晰到发光。”在黄蓓佳的小说里,风景、风物的描写,群像、个人的描画,音乐的通感手法呈现,时代家国的背景色调……都具象而清晰,让人觉得历史是如此真实可触。

“作家,或者说是儿童文学作家,是负有使命的人,要通过文学这样一种方式,把‘从前’这个词语很具象地呈现出来,让孩子了解自己的家庭、家族、家乡,一直到族群和国家,丰富小孩子们对历史的感知,对人性的洞察,对田野文化、乡镇文化、城市文化多样性的认识。……如果我们不写,小孩子们就只能从历史书上读到那些朝代更迭的大事件,而不能精细入微地把自己代入历史,去体察祖辈们的生活情状,一饭一粥,一颦一笑,那些有声音有温度有呼吸的场景。”黄蓓佳的这段话,也许可以解释她影像般呈现那段历史的动力。

在阅读中,我仿佛看到了电影《海上钢琴师》里被遗弃在豪华邮轮头等舱里的那个钢琴天才1900正如痴如醉在钢琴的弹奏里,电影《雨果》里那个藏身在巴黎火车站高高钟楼里的孤儿雨果正在冷眼看着熙攘的人群,听到了《天堂电影院》里丝丝管弦如诉如泣地传递着成名后的导演多多回望年少时在电影院经历的岁月变迁,听到了《放牛班的春天》里“池塘之底”教养院的“野”孩子们正在音乐老师马修的带领下放声歌唱荡涤心灵……

可以说,《太平洋,大西洋》是一部以儿童本位、意蕴丰富、充满张力的儿童文学精品力作,也是一部值得用视听音画的艺术形式延展生发的经典之作。这是黄蓓佳在儿童文学创作领域一个新的高峰,也召唤着中国的“朱塞佩•托纳多雷”为它注入美妙的画面和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