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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忠民《方生方死》:游走于羁绊与坦然的生命之路上
来源:《创作评谭》 | 罗云  2021年06月22日09:08

“面对彼岸,我永远是一座比河短的桥。可是,我只能活成这样一座桥。”这是江西作家邹忠民的小说集《方生方死》最后落于我眼也最落于我心的话。放下书,它始终萦绕心头,让我难以释怀。

都说,人生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落于现实,人生的种种磨难或许已将我们心中怀想的“诗和远方”碾碎了,于是接下来便慨叹现实的不公、老天的不待……由此过着怨天怨地怨人的生活,或许直到人生快结束的那一刻才明白实实在在的生命是最可贵的。在《方生方死》中,人物都经受着人生的考验。有的处于责任与爱情的双重矛盾里煎熬;有的则在施虐与受虐的旋涡里挣扎;同时也有被时代裹挟着行走的可怜人,最终也难逃死亡的魔咒……他们都是在努力地活成自己的“桥”,但这座“桥”的周遭散发着诱惑的气息,引诱他们走向神秘之境,由此体验人生百态。在小说集中,也有部分作品具有回忆的特性,其中饱含了作者的生活智慧,体现了意味与趣味的双重性。

《腊叶》是小说集中唯一一部以真实人物原型构建的故事。小说主要围绕鲁迅、许广平以及朱氏夫人之间的爱情而架构,但作者并未陷入俗套的三角恋写法,而是尝试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探寻他们隐藏心底的秘密。或许《腊叶》也正因此而诞生,正如作者在小说的开篇写道:“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鲁迅一生怀抱远大理想,肩负社会使命,但却被母亲逼迫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可人到中年,身患疾病的他遇见了许广平,那个令他重焕生命气息的女子,有着和他一样的抱负,一样的理想,一样的……总之他爱上了她。在一次次的交谈,一次次的碰触之后,他们终于袒露心迹了,他和她也最终逃离了家庭的樊笼,走向了他们的小窝,过着世俗不解的生活。多么勇敢也多么浪漫的故事啊,但可歌可泣之余作者也不忘在小说的末尾深触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朱氏夫人的内心。小说的前大半部分对这个小脚女人的描述停留在她总是以“细碎的脚步声”走进自己丈夫寂静的屋里,后又“轻手轻脚地离开”。这个接受了传统教育的女子只知自己的职责是孝顺公婆、顺从丈夫,却唯独忘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总是以“影子”的身份活着。她不敢表达自己的诉求,更不敢为之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着丈夫对自己的冷淡。于是最终面对丈夫的离去,她也只能寄希望于天,口里不停地念叨“观音菩萨”,她的“生命”也由此结束了,“她进去了,暗淡的暮色跟在她后面,她把门关上了”。责任与爱情一直是人生面临的选择,鲁迅因为对母亲的责任娶了朱氏,但也因此背负了更多的责任。而当他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时,他遇见了爱情,也选择了爱情,同时他也为对得起朱氏和母亲,未休朱氏,留着她和母亲相依。可他自己最终也没活多久,就病逝了。在这整个故事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自己的为难之处,不论他们如何选择,都只是在活自己的“桥”,外人无须也无权指责。或许这是邹忠民叙写这个故事的原因吧。

《油菜花黄的时候》将故事聚焦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里。小说中,油菜花的意象反复出现,起到了渲染小说氛围的效应。小说的开篇写到“油菜花开油菜花开,油菜花爆炸出一片金黄”,金灿灿的油菜花田烘托了一股生命的气息,而故事的主人公们也就在这生机盎然的氛围下落入了自己的宿命当中。这充满情欲的油菜花田让还是光棍的旺子“疯”了,而“疯”了的旺子身上富含的原始气息将生活压抑的端姑拉扯进来,两人纵情于油菜花田下,情欲和道德的双重折磨蔓延至整个油菜花田当中。而因油菜花田牵扯的另一位受害者刘秋生因为青春期对性萌动的错误认识落下了生理疾病,他不能与端姑真正地在一起。但夜晚他总是变成魔鬼,在那片旺盛的油菜花田里侵犯了自己的学生小叶子,由此被小叶子的家人举报了。小说写到刘秋生被抓前,“油菜花疯开一阵后终于谢了,金黄的光汁荡然无存”。就这样,刘秋生的生命也同油菜花田般“谢”了。同时端姑因为刘秋生的事情更加悔恨、自责,她便和旺子最终也在这片油菜花田里自焚,金黄的油菜花田变得空旷和静穆了。作者将油菜花田作为欲望的符号,它不仅激活了旺子、端姑压抑已久的情欲,也揭露了刘秋生罪恶的行径,最终黄灿灿的油菜花田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消失了。因穷一直未娶妻的旺子和为守贞洁一直过着寡欲的端姑相遇了,他们点燃了各自的生命,过着真正的人的生活,但他们却违背了世间伦理。欲望和道德相互纠缠着还存一丝清醒的端姑,她就在这施虐与受虐的旋涡里挣扎着、呼喊着,最后发现原来自己的丈夫也深陷其中,过着与自己一般的生活。悔恨席卷了她,于是她一把火烧去了油菜花田中带着“滚烫”火焰的旺子和她自己,让一切重归平静。人的一生在无形中加了数不尽的枷锁,这些都让人在短暂的人生旅途中压得喘不过气来。小说中的端姑、旺子、刘秋生遭受伤害,便也以施虐的方式获得生命存在的实体感受。他们是受虐者也是施虐者,他们就在这无尽的循环中忍受着折磨、煎熬,最终自我毁灭。

另一部中篇小说《少女鄢红》将少女鄢红的成长经历与其随之而产生的心理变化细致地描述出来,极致地展现了本应姹紫嫣红的少女被世俗浇灭生活憧憬的故事。虽然经历了多重打击的鄢红最后成了万众瞩目的大歌星。但正如“我”发出的疑问:“我不知道,鄢红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只知道,她在让自己的命运实现。”少女鄢红活得勇敢,活得坦然,活得潇洒,同时也活得艰难。但在这世界上的人谁又能活得容易呢?都是在自己的“桥”上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安抚自己接受死亡的信号。正如《方生方死》里的二号床病人一样,他不同于偏执的一号床病人和放弃生命的四号床病人,而是在临死前妥帖地安排自己好的后事。他在知道自己患肝癌后,分别给自己最留念的三个人写了信:第一个是自己心仪的姑娘,他向她清楚地表达自己还未传达的爱意;第二个是自己的母亲,他动情地倾诉自己想继续依偎母亲,但可能没有机会了;第三个则是自己曾经的老师也是自己之前爱恋的对象,他勇敢地展现了自己的内心,坦白了这份“让我心负痛不已的迷缘”。当这些事情都完成之后,他看到一床病人因为生无可恋强奸了自己仇人的妹妹后被警察带走了;也看到四床病人认为自己的现状——“延长生命拖长痛苦”只是在“延长死亡”,被人为地注射药物死亡后,他见到了死神。魅幻神灵的死神被他身上的烟火之气呛了,被这个认为自己“渺小的人也可以有不渺小的尊严”的人说动了,最后离开了他。他面对离去的死神,喊道:“我知道,一个人生下来就是要走向自己的最后归宿的,但还是要蹦蹦跳跳哭哭笑笑地走完生命的过程。”方生方死,一个人出生了就注定终将死去,“人无不死,死无不哀”,珍惜当下,淡然地接受命运的洗礼,好好地活也可好好地死。

另外,除了这些好好地活自己“桥”的人物之外,也有的人被时代裹挟着行走,活成了那个时代的标本。《葵花向阳》里的小琳、《灰钱》里的章子匠都生活在“文革”时期,他们一个是被时代蛊惑争做红小兵的孩子。因为受名誉所诱,小琳自导自演了一场反革命活动,事情败露后父亲替其顶罪,她也因此疯了。章子匠因为吝啬到极致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但是却多次被当作时代先锋颂扬。而当他去挖藏在地下的钱的时候,一坛已成灰的钱让他昏厥过去,之后再也没有起来了。两个不同的故事有着相似的结构、类同的情感,小琳和章子匠悲惨的结局亦是对时代的控诉、命运的反抗。还有《短松岗上》里的枝子,以“冲喜”的形式嫁给了有病的男子,但丈夫在新婚之夜后就死去了。新婚丧偶的枝子还没来得及弄清眼前的现状就已经被赶出家门,并被冠以“克夫”的恶名。当枝子的第二任丈夫也意外死亡后,枝子又被冠以“扫帚星”的名号,枝子就此成为这个岗上人见人厌的寡妇了。小说的末尾,她不慎掉入洞里,被村民误以为是蛤蟆精而害死了。“不祥”的枝子就这样消失在山岗里,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没有话语权,尤其在偏僻的山村里,女性的地位极低。在文学史上,像枝子这样的女性形象时常出现,她们身世可怜、命运悲惨,时常作为借以批判黑暗社会或控诉男权社会的符号。读者只能慨叹她们的苦难,却未真正触及她们的内心,实属一大憾事。或许仔细倾听这样的生命个体在如此境遇下颤抖着的各种声音,说不定会有别样的体悟,会发现独具的美学意义和价值。

小说集中还有一部分小说具有“忆”的特性,忆童年,念友人,笑谈小城趣事。《小城轶事》里瘦脸汉子与刘站长的贿赂“乌龙”,以及师傅对“她”的善意谎言都具有故事反转的效应,展现了诙谐、智趣的小说氛围,增添幽默感。《草尖上的露珠》则是以成年的小应子的视角忆童年往事,故事充满童趣,但作者在小说的末尾白描似的叙述了童年挚友悲惨的命运,不经意间散发出淡淡的愁绪,使小说整体呈现出追忆童年生活和怀念友人的感伤氛围。《朋自远方来》则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了“我”以为远来拜访自己的友人别有用心,于是与他多次周旋,尽显世故。但最终“我”得知友人仅因怀念过往而来拜访老朋友时,羞愧不已,可为时已晚,友人离开前只留下“我默立良久”。读完这篇小说,我的思绪也久久不能平静。是啊,社会阅历的确会让我们成熟,让我们知人辨事,但也让我们失去了年少时的单纯、赤诚,这到底值不值得、可不可惜呢?作者没给出答案,只给出了思考。

这些小说汇聚在小说集《方生方死》里,使小说整体呈现出作者所说的“诗性与智性,意味与趣味,在创作中都想要一点、有一点”的特性,“由着自己的性子”完成了。可是究其脉络与情感,会发现小说集将叙述聚焦于人的生存状态上,描述不同性格的人物在迥异的生存环境下如何留下自己的命运轨迹。他们有的在人生的选择里徘徊、犹豫,有的凭借勇敢、无畏的性格在坎坷的人生道路里闯出一番天地,也有的任凭压抑已久的欲望被点燃后喷涌而出……总之他们都活得真,努力活在自己的“桥”里。人的生存状态就是这样,来到世间,领略人生百态,努力地活,再好好地离开。方生方死,在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的“桥”里活一次。

(作者单位:百花洲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