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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刚:​志向的转弯 ——樊衍、罗笛轩、桑宁敬、赵祺姝、严孜铭小说一瞥
来源:《青年作家》 | 韩松刚  2021年07月05日09:08
关键词:青年写作

前两年,接连写了几篇批判青年写作的文章,可能也无形中引起了一些青年作家的不快。有些观念难免是一己之偏见,但却代表了我一时之想法。文章主要针对当下青年写作的整体现状,对于青年写作本身缺少直面和反思。当然,青年写作本就是五光十色的,很难也几乎不可能用一种观念或几种观念去概括和定论,就像我现在所读到的几篇作品,也终究是海量写作中的几种而已。不过,就算到现在,我也没有打算要为青年写作寻找一种新的解释,只是借助于这纷繁芜杂的写作景象,去一瞥当下部分青年写作的面貌。

实际上,在一个电子化、碎片化时代,我们可能要首先承认,真正的小说阅读也将会成为一件越来越专业的事情。我并非排斥普通读者对于小说这门艺术的爱好,只不过,两者从小说之中索要的内容和体验不同罢了。小说是一门叙事艺术,故事是其本质,当然也最为重要的,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就是想要看一个精彩的故事,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阅读小说和观看肥皂剧有时候也并非泾渭分明。但对于一个专业甚至理想的读者而言,就可能会严肃而一本正经得多,他不会满足于故事,而更关心故事背后的事情——比如这个故事的发生、转折、落脚是如何在逻辑层面、道德层面、情感层面等诸多方面形成的,而精彩不过是故事的回响和余绪。

因此,我愿意在青年小说家的作品中,读到他们在小说志趣上的不合时宜、在小说结构上的苦心经营,以及在小说逻辑上的大胆拓展,我也期待着能够在他们的写作抱负中看到“志向的转弯”,而不是惯性的滑翔,虽然惯性是如此的舒适,但舒适往往也意味着精神的松弛和力量的疲软。或许,对于当代的青年小说家来说,就是要在自身写作的规则、逻辑和创造上下功夫,而不是对于那些外在的意义过于关注,完美的作品其意义是不辩自明的。

这次的阅读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作品新,其中好几位都是处女作,作家也新, 90 后甚至于已不稀奇,00 后已开始登陆文坛。他们共同的特征就是“年轻”,而不同则在于每一个人的写作着力点各异,由此呈现出各自的“随心所欲”,他们仿佛是从一间热热闹闹的集体宿舍里出来,头也不回地奔着自己的写作方向而去。

樊衍的《夏蝉》,写的是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读来很有一点朱文小说的味道,我将其命名为“生活小说”。对于生活的呈现,是小说写作的传统。尤其是1990 年代以后,对于个体、私密生活的聚焦,使得这类小说越来越成为一种个体性的精神独语。但这生活确实是琐碎而复杂的,也是实在而虚无的,就像在朱文的小说中,你能看到精神“沉沦”的过程,但又不全然是郁达夫式的“堕落”,卑微人性、庸俗生活的背后不需要强加任何一种高蹈的精神和意义。生活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理想光照、时而一地鸡毛,我们要理直气壮地活着,但我们也不拒绝这卑微和虚无的一切。就像这部小说的结尾:

我往前挪了挪步,看见一只黑色的蝉趴在水泥地上,两侧的翅膀还在,巨大的声浪里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好像有无数只蝉在鸣叫。我打开手机闪光灯,发现在蝉的一侧有一摊暗红色的印记,有洗脸盆那么大,与水泥地牢牢契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血的印记还是放久了的红色油漆。天气依然闷热,我变得满头大汗,于是把裤腿向上卷起,我感到口渴,这时候想喝一杯,找一间酒吧,盛满一杯啤酒,加点冰,然后痛痛快快地喝完。有时候喝醉了以后,有些事会变得简单许多。(《夏蝉》)

事实上,要在同类题材的写作中获取新意,其实是十分艰难的。尤其是在一个个人存在感十分微弱的时代,这样的个体着实没有多大意义。如果我们读过同类题材的小说,也会发现,其中往往包含着一个道德抉择的难题——通过抉择展现个体的纠结、矛盾、痛苦、堕落甚至解脱。但这个难题,在樊衍的《夏蝉》中有意或无意地被消解了。小说中,男主人公几乎是没有精神背负的,在大部分时刻,他都是健忘的,即便是在令其尴尬而难堪的时候,他也是竭力去摆脱这种抉择,而采取一种简化的方式。但是,当人卸去了道德的包袱之后,是否会有新的“幽灵”来替代呢?

小说和音乐一样,其实也有严肃和通俗之分,我无意去评判二者之分歧和标准,但毫无疑问,它们面对的是不同的读者和听众。就像罗笛轩的《牧之镜》,如果仅仅要从故事性上去获取阅读的快感,想必是会失落的。这部小说我将其称为“艺术小说”,它呈现出一种“小说艺术”的可能。这部小说的时间是虚拟的,空间是虚构的,叙事是虚幻的,确实就像小说的名字一样,给人一种模糊而又澄明之感,投射出生活与现实以及人与人之间或直接或曲折的关系。小说的主人公之一画家刘异,确乎是异于常人的,他是生活的异类,是画界的异类,“异”让他与众不同,但同样让他迷失。刘异的不知所踪,不是作者刻意的表现意图,但你仍能在生活复杂多变的交响中听到生命的孤独之声,那是和“艺术”同样重要的平行之物。

这部小说,有着一定的象征意味和哲学色彩,因此,你看到镜子,可能就会不由自主地联系到拉康的镜像理论,在拉康看来,凝视到镜中自我的成像是自我认同和分裂的开端。刘异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着强烈的自我认同,但又毫无疑问地无时无刻不在分裂之中。反映到现实中,其实不仅仅刘异如此,可能每一个人都面临着这样的生命拷问。

我从怀里取出“牧之镜”,让镜面映出自己的脸颊。刘异先生穷其一生都在寻找的“窄门”一扇扇闭合,最终将他锁闭在永恒自由落体的深渊中了,他满足了吗?镜中的我看上去仍旧充满活力,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牧之镜》)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曲解艺术,就像我现在曲解这些小说所犯的错误一样。小说中,在刘异先生失踪后的第21 个年头,阿什林德现代艺术基金会和耶格纳托夫艺术学院牵头组织了刘异现代艺术纪念展。展览上,《牧之镜》这幅精细的“神话作品”仍然得到了教授和魏·的高度评价,就像小说所描述的:“画布上的‘牧之镜’投射着牧神燃烧的眼瞳,对流离失所的牧野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界标。”(《牧之镜》)然而,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曲解呢。其实关于自己的作品,刘异有他自己的观点:“作品的风格和我的人生没有半点关系,画儿就是画儿,别想多了。”(《牧之镜》)因此,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解读《牧之镜》,或许也可以给我们的创作带来别样的启示:那就是在面对一部小说的时候,我们要摒除掉那种习惯性地认为思想、情感和意义就是作者们的创作目标的坚固思维,而给予理解小说一种本质性的思考,小说就是小说,正如画儿就是画儿。

但小说毕竟是一门和情感有关的艺术。因此,情感既是小说写作的目标,也是小说诞生之后的衍生品。在当下的青年写作中,真正涉及爱情或者情感的小说并不多,一个情感封闭的时代,对于情感的书写不透彻且少得可怜也是很自然的。在这个意义上,桑敬宁的《房间》作为一部“情感小说”,可能是一种好的开始。而且更为有意思的是,作者同时流露出一种明显的“结构”意识。读完这篇小说,我脑海中首先映出的是金基德执导的电影《空房间》。这部影片讲述了少妇善花和男孩泰石之间奇特而又诡异的爱情故事。影片中有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那就是男女主角的台词总共只有三句,这真是很另类了。巧合的是,《房间》同样如此,整部小说,对话寥寥无几,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的遐想和冥想。

她说:“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如此形容婚姻和感情生活:‘他们的目标不是征服未来和世界,而是和平地保持过去,维持现状。’而维持和平本身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斗争。”她接着说,“我们不要这样的战斗吧。”(《房间》)

这可能是小说中少有的而且不完整的对话,但也仅仅是一个人的独语。小说更多的笔墨是用在情绪的渲染和心理的呈现。房间在小说中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又更像一个虚无的象征,一切希望和寄托在这个房间里其实无法实现,时间会击溃一切,属于他的时间、她的时间和她们的时间,都无法阻止这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房间》是人的情感失落的隐喻。

技术对于小说的影响,其实已经是显而易见的。大到思维方式,小到生活点滴,技术几乎是无处不在的。但以技术来结构小说,在我狭隘的阅读视野中,还并不多见。严孜铭的《如何拆解我的阿丽塔》,可以看作是一部“技术小说”。但不是科幻,而是借助于技术来思考重新连接自我和世界的一种方式。我的“阿丽塔”其实也是我,包括人类自身,阿丽塔打开自我甚至拆解自我的方式,也是人类理解自我最大的障碍。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思考的都是技术对人的异化,但实际上,技术从来都是启蒙人类的一种力量,我们要向洛克、卢梭一样去理性地探讨一种新的文明秩序,这关乎到人类的未来。

最后,我仿佛看到了0199。棕色头发,迷人声线。假设位置互换,0199 会拆掉我吗?不,不会,在那个时刻,我尚且不可能冒险去找ta,趋利避害,这才是人类的常识。如果当时,倒给ta 一杯喝的就好了——这并不是真的无法实现,毕竟我拥有一位邻居。为什么要递去三明治呢,我懊悔万分。

你知道,我一直想要拆掉你。

0199 说话了,ta 说,我知道,我知道。ta艰难地举起手,咬了一口食物,咀嚼两下,彻底不动了。(《如何拆解我的阿丽塔》)

很多时候,我们习惯了从情感和思想之中去发现小说的意义,但是不是也存在一种从技术之中寻找意义的可能呢?就像我们应该在音响的技术性编织中去发现古典音乐的魅力一样。显然,技术和生活的意义关系巨大,甚至可以和灵魂的提升联系起来,这应该是一种更为健康的技术伦理,也是人类社会进步的真正所系。我们或许要思考的是:是什么让我们难以领略到技术的“艺术”呢?

赵祺姝的《弃路》是一部接近于跨时空的“穿越小说”。网络小说的诞生也和技术相关。但不能把这部小说和网络小说中的“穿越”相联系。《弃路》其实是展开了两个叙事频道,有一点“复调”的味道,通过现实和想象的交织,奏出一段人生的弦乐二重奏。整个作品透着一种理性色彩,有序而芜杂,严谨而怪诞。

乌鸦为王国世代带来幸福,如果幸福的代价就是把乌鸦送去腹地,如果代表着真理的腹地让人想逃,千炬宁愿不要这幸福。父亲的爱,母亲的责任……哪怕还有一个人在为别人的爱与责任受苦,千炬就不承认这一切。少年留下的乌羽斗篷在身后展开,千炬伸展双臂,像只黄昏时归巢的大鸟。千炬看着尘埃四起的地面笑了,现在哪怕是父亲也追不上他了。(《弃路》)

这是独属于一代青年的想象力,他们在试图构建一个不同于前辈作家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还很模糊,还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但毫无疑问,他们为中国当下的文学增添了新的声音、新的颜色和新的气质。

客观来说,通过几篇新人新作很难对当下的青年写作作出评判,但他们作品中流露出异乎寻常的思想、情感和个性是可以寻到蛛丝马迹的,正如每个人在小说目标上的不同,生活的、艺术的、情感的、技术的、穿越的,各种不同界域的写作,显示了青年写作在文学创作上的开阔和开拓。实际上,这些作品都还有着这样那样的瑕疵,比如语言的准确性、结构的精密性、叙事的开放性等方面都还有待探索和提升。从个体的写作而言,他们又是值得令人期待的一些写作者,或许,在某一个关键时刻,他们能够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