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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诗歌是生命的凭证
来源:文学报 |   2021年07月18日09:17
关键词:诗歌

2015年暮春,我去婺源看望参加“三月三诗会”的朋友,在此期间,认识了来自山东的诗人刘苏。刘苏其人,短卷发,爽直,像天山下来的侠客,她诗歌给予我的触动,则是迟来的晚雨一般。我陆陆续续找来她各时期的诗歌,读了《水一次次烧开》《告别式》《我接受命运》《寺院》《投降》《寒凉》《吹玻璃的人》等60余首。

在某一刻,读一首给了自己震荡的诗,其实是彼时与诗人有了心灵的相遇,否则,读不出诗中的意蕴。常读《杜甫诗选》,窃以为《春望》《秋兴八首》《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杜甫的巅峰之作。所遇之事颇多,感觉也不一样。读《江南逢李龟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无尽的沧桑,被杜甫以喜之极泣说出。“诗言志”,最好的诗歌,其实是“无言志”。也可能是人至中年,生活多变,阅读趣味和审美,与之前也大不相同。之前喜读李商隐、杜牧、李白、李清照,如今爱读杜甫、白居易、苏东坡、辛弃疾。之前喜读泰戈尔、屠格涅夫,如今爱读茨维塔耶娃、阿米亥。

刘苏诗歌其实并不艰涩。她是一个异质性较强的诗人——无论是取境、视角、叙述,还是形式、气象,都有她自己的个性。

取境冷涩。在刘苏的部分诗歌里,我发现她一直是躲在文字后面的人,不露出自己的面目,似乎她站在一个窗户下,孤独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并按照内心的法则,把这一切记录了下来。如《今夜》,把月亮视作一座孤坟。如《死者》,把死者喻为一个寄往另一个世界的邮包。她诗歌的造境,删繁就简,都十分简单,但冷涩,甚至生僻,给阅读者强烈的突兀感和冲击感,很有艺术感染力。

用词刻薄。刻薄不仅仅是简约,更是干净、准确,一步到位,不拖泥带水。刘苏深谙用词刻薄其道。用词如打铁,每一锤敲打下去,都要在红铁上起到锻打的效果,分寸感和拿捏度,均须恰到好处。很多写文字的人,不明“刻薄”妙处,对词语过于温柔、多情、甜腻,以至于“铺张浪费”,还不能表达其意。词越“浪费”,意越不彰显,留白越无空间,这是绝对的真理。刻薄,就是对自己下手狠,对事物本质的揭露不遮掩,词会形成爆炸力。《寒凉》《距离》《悲伤》《绝路》《我接受命运》等篇什,都能看出,刘苏在用词上,是个毋庸置疑的狠角色。

形式革新。诗歌是内容大于形式的文学样式。各文学样式里,诗歌是形式最稳定的一种。在当代,有许多诗人,对诗歌形式,作了很多有益的探索。如昌耀,如于坚,如廖亦武,均建树颇高。打破一个固定的形式,形成新的诗歌表达方式,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在刘苏的诗歌里,我看到了她为形式创新所作的努力。一首是《雨——致博尔赫斯》,另一首是《唁》。《雨——致博尔赫斯》最后一节诗歌,以一则散文诗处理。《唁》中,全诗十三行,不分节,前五行以每行三短诗句组成,中间两行以每行两短诗句组成,后六行以单诗句成行,其中“的”“事物”各单独以字、词成行,诗歌看起来,上半首体宽下半首体窄,像一个躺着的人。从结构而言,《唁》对诗句开拓的空间更大,容量也更大,打破陈规也更甚。她仿日本俳句体例,取名“两行诗”,顾名思义,每首两行,写了十二首。

逼视精神。日常温婉的刘苏,和在诗歌中所体现的“刘苏”大相径庭,甚至是另一幅“面目”。她的逼视精神来源于对生活伪真相的揭露,对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真实撰写,如《鱼》《伟大的诗并不比生活重要》《寒凉》等。她是一个有勇气逼视自己内心的人,逼视自己所身处时代的人。逼视,是拷问,也是疑问。她需要把逼视的结果,叙述出来,给她自己一个交代。所以她常常“失眠”和“焦虑”。这是非常可贵的精神,也是考量一个诗人的要素。

刘苏诗歌以短诗为主,叙述也以短句单节或双节为主(虽然也有多节结构,散文化叙述),叙事在特定的场景里完成,不刻意回避某些泛化词语的运用,显得灵活多变。她倡导她自己的写作理念:“在工业和科技迅猛发展的当下,人与之人原本亲密和谐变得日渐疏离,时空环境遭受着越来越严重的践踏和破坏,我们应该警惕我们的生活方式,遏制膨胀的欲念,重新呼唤一种崭新的、深远的有价值的诗学理念,重新得到它的滋养和浸润,改善我们的文学和文化现状。复制不是传承,发展才是传承。复制不是传承,超越才是传承。”

习医的刘苏,她的诗歌始终体现如一的是,强烈的生命觉醒意识:裸呈,悲悯,忏悔,珍视。诗歌是她生命的凭证。我是这样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