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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禁忌——以《傲慢与偏见》为例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微信公众号) | 王安忆  2021年07月28日07:35

“禁忌”,在这里是作为小说情节的条件提出。故事往往从禁忌中发生,越严格的纪律,越有机会产出情节。这大约也可部分解释现代小说叙事的稀薄。技术爆炸解放生产力,社会物质激增;民主革命瓦解阶级,均衡贫富,男女平权;启蒙运动则觉醒民众,建设起意识形态普世价值,世界似乎打破了所有边际,畅通无阻,人物还有什么阻隔需要克服和超越呢?现代心理学给了一条出路,那就是人格障碍,但人格不还是源于环境?由经验塑造成型。差异取消,社会规范向个体不断让步,降低制约力,个人意志无限扩张,想做什么做什么。过度的、不节制的自由带来选择的困难,就像身在一个大超市,任何需求都预先准备着满足,可是却没了欲望。你到底要什么?现代小说很显著的特点是缺乏外部的对抗,自己和自己较劲,精神病学上阵了。精神病学其实是“赦免”合理性的,它合法地规避了事物的因果逻辑,是另一路的魔幻。当我们读推理小说的时候,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将罪行推诿给一个精神病人,前面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因为疾病给出特权,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到了严肃小说,自我对抗的故事又多是简单和重复的,不外是童年阴影,人生创伤,基因的发现又增添家族史遗传。当我们与外界隔离,孤立存在,故事的资源可以说就断流了,在我看来,讲故事是小说的伦理。这一看法也许太古典了,不适合用来解读现代主义小说,可我真以为现代主义给小说出了难题,它试图改变小说的命理,那就是坊间闲话,世故人情。所以,就让我们回到小说的古典时代,看一看那时候的故事如何使用“禁忌”的杠杆,发生、进行、最后到达目的地。

我曾经听一位从事文学理论的同仁谈越剧“梁祝”,他将其中爱情的悲剧元素筛去贫富差异、家长威权、婚姻制度,新设定为“契约”精神的守和失,认为祝家和马家早有婚聘,应该遵守,真让人大开眼界。契约是伴随近代资本主义产生的概念,以此肢解这个口口相传无数年代的凄美传说,在看似通顺的表面之下,其实是新伦理嫁接了旧条件,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脱离原有的限定,是收拾不起来局面的。这也是故事的严格性,它必须因时因地而因变因果。当我们阅读故事的时候,还是要假定回到特定时空里,否则,一切不复存在。

现在,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佐证“禁忌”的重要性。我选择的文本是《傲慢与偏见》。在这部小说中,最大的“禁忌”,我确定为嫁妆。没有嫁妆的女儿,结婚的希望几乎为零。当然,这只是某个阶层的禁忌,他们继承祖业的领地和庄园,住在乡间,即便财产萎缩,家道中落,可是依然保持着昔日的体面。倘若在伦敦,百货大楼的女店员、电话公司的女接线生、洋行的女秘书、最不济是工厂的女工,多半不会受此禁忌约束,她们遭遇异性的机会多,也无历史负担,前提是自己有一份收入,即独立女性,代价是堕落的风险,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直到今天,英国还有“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别,但概念恰恰和我们相反——如果我们看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惨案》,我指的是小说而不是电影,了解凶手赛蒙的前史,就会明白这一点。赛蒙是个“很穷的名门子弟”,是“小儿子”,这是禁忌中的又一个内容。英国的遗产法是长子继承,没有出嫁的姐妹只能依傍兄弟的家庭生活,所以维多利亚小说里会有那么多的老姑婆。不说远,只说近,热播的电视剧《唐顿庄园》,唐顿家没有儿子,就只能在族系中物色一个男性继承人,再设法嫁一个女儿给这名表亲,才能保住庄园。赛蒙是个男人,必须自己谋生,就在伦敦商业区,用恋人杰基的话,“一家闷热的事务所里工作”,这可是白领,我们有多少都市丽人剧啊!都是领风气之先的人生。可是,赛蒙喜欢乡下。

就像方才说的,这项婚姻的禁忌,对于城里人也许构不成戏剧,只有在乡下人里才能够衍生叙事。简·奥斯汀就是生活在乡间。有人说,简·奥斯汀的所有小说就是解决一个问题,如何将没有嫁妆的女儿嫁出去。那个时代,英国乡间生活着许多女性写作者,我曾去过温彻斯特,简·奥斯汀度过最后日子的那个地方,大教堂里陈列着她短暂的简朴的生平。让我注意到的是,教堂的一侧,有名有姓的家族专用礼拜座席,有一块木牌,特别注明其中有一位女作家,与奥斯汀同时代,和《简·爱》作者夏洛蒂同名,却不见经传。湖区旅馆免费提供的景点宣传品,也有一位女性作家的故居。在英格兰腹地漫长的时光里,寂寞的闺阁,绣花一般千针万线,书写着永远不会降临的传奇。简·奥斯汀的人物,没有水晶鞋,绕不过现实处境,需要面对艰难时世,谢天谢地,结局还算不错,虽然称不上传奇,但可以算作喜剧吧。总而言之,女儿们都嫁出去了。

就这条婚姻禁忌来说,班纳特家可说是困难户了。首先,他家有五个女儿,可想而知,嫁妆的负担有多么沉重。更要命的,他家没有儿子,和《唐顿庄园》一样,传承财产的附加条件是,必须给儿子,如果没有,就要依亲疏顺序传给族内最近血缘的男丁。然后我们盘点一下班纳特的家当,按小说中所写,“全部家当几乎都在一宗产业上,每年可以借此获得两千镑的收入”,太太那边呢,做律师的父亲给了四千镑遗产,很可能也是作为附加条件,在父母大人百年之后,从中可支给每个女儿一千英镑,年息四厘;再则,当老五莉迪亚和韦翰先生私奔时,达西追赶过去,和韦翰谈判,迫使他娶莉迪亚为妻,条件是承担这浪荡子所有的债务,同时由孩子舅舅出面,说服班纳特先生提早兑现一千英镑,并且在生前每年津贴一百英镑——这一条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班纳特先生对财政保持支配权的有生之年里,还挤得出一点油水——如此这般,拼凑出一份嫁妆,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吧!小说开篇之际,“有钱的单身汉”彬格莱先生住进豪宅尼日斐花园,顿时众声喧哗,遍地生烟。这位“阔少爷”的身价为“每年有四五千英镑的收入”,注意,不是四五千镑的总资产,而是四五千镑的年息。以这标准,参照班纳特小姐的嫁妆,我们大可划分出贫富的等级线,也可看出简·奥斯汀时代的经济实况。总体来说,班纳特家的女儿,虽非富贵,但也不至于一无所有,婚姻的希望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呈现出闪烁的状态,事情就变得微妙了。“禁忌”在什么程度上生效,又在什么前提下变通,既是小说的情节构成,还是趣味所在。

现在,我们来看看班纳特家的亲属关系。先说班纳特太太那头,有一个妹妹,妹夫原是岳父的书记,后来继承事业,在镇上开一家律所;一个弟弟,住在伦敦,经商很成功,为人也很正派,外甥女莉迪亚的烂摊子,达西收拾起来,就是由他出面向姐夫交代的,这一点和中国相仿,“老娘舅”是家庭事务的仲裁人,他的年轻太太,和班纳特家二女儿伊丽莎白交情厚密,称得上闺蜜。这些人物,都将在故事里担纲情节。班纳特先生这边显然人丁不旺,能拿出来说事的,只一个表侄,中国人说,一表三千里,不知道绕多少弯了!可是却十分重要,那个将接受班纳特家遗产的合法继承人就是他。

距离班纳特家不远,住着威廉一家,在人口稀疏的乡下,称得上是近邻了。威廉·卢卡斯,出身生意人,曾经做过地方官,皇上授予一个爵位,于是隐退到村子里。他家也有好几个小姐,最长的那个已经二十六七岁,对于未嫁的女儿,实在是个等不得的年龄了。此外,附近开来一个民兵团,司令部就驻扎在镇上,那些军官们成了班纳特太太的妹妹府上的常客,她的那些姨侄女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这就要说一说地理位置。

我想,驻军的镇市名叫麦里屯,是这一片的中心,班纳特太太的父亲原先就在这里做律师,后来,二女婿腓力普先生的律所也开在这里,威廉爵士最初的生意在这里起家。从麦里屯出发一英里远,是班纳特家所在的浪博恩村;威廉爵士隐退的居所也在不同方向的一英里处,他将这地方起名“卢家庄”;众目所望的尼日斐花园和浪博恩村是三英里,伊丽莎白去尼日斐花园看望生病的大姐,和两个妹妹同路,然后在麦里屯分道扬镳,从麦里屯起计,就是两英里。

说到尼日斐花园,顺势引出彬格莱先生。彬格莱是英格兰北部的体面家族,老彬格莱是个商人,原计划购置田产,可惜未能实现便去世了。留给儿女的财富相当可观,两个女儿各有两万镑,儿子则十万镑,前面说的年收入四五千镑应该就是十万镑的息率。两个姐姐期待他购置产业,我想,不止是为继承父亲未竟的遗愿,更是改变生意人的出身,做一个乡绅,也就是“乡下人”。“乡下人”意味着拥有恒产,可供继承。《唐顿庄园》里,大女儿玛丽和暴发户未婚夫说:“你们是买,我们是继承!”毫不掩饰轻蔑的心情。彬格莱小姐们的乐事就是奚落班纳特家的低微亲戚:姨夫在镇上开律所,舅舅呢,住在伦敦,而且是在“齐普赛”附近。齐普赛在1666年伦敦大火之前,是露天集市,到了简·奥斯汀时代,承袭旧业为商贸街,以珠宝和绸缎的交易著名,言下之意这位舅舅是一个生意人,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仿佛全然忘记他们彬格莱家的钱从哪里来的。这就又是一个小小的禁忌,律师、商人,在乔叟时代的自食其力的自由民,到十九世纪也没有咸鱼翻身,一直在社会中下层。

年长的彬格莱小姐已经出嫁,成为赫斯脱太太,这位赫斯脱先生看起来也没有多少家财,小说称他为“穷措大”——“穷措大”这个词译得很妙,它来源于五代南汉笔记《唐摭言·贤仆夫》,笔记载录唐代贡举的人和事,“贤良方正”是为选拔科目之一,当然是个褒义词,但具体到此篇,“而孜孜事一枚穷措大,有何长进”,大有讽意。这个词很古,不知道原文用什么词,也不知道其他译本怎样形容的。我用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王科一译本,王先生为1925年生人,1968年去世,终年仅四十三岁,他的行文我以为颇合乎简·奥斯汀的风格,即古雅又谐谑。嫁了个穷措大的彬格莱小姐,倘若弟弟有份不动产,就可以为他掌管物业。契诃夫的戏剧《万尼亚舅舅》,万尼亚舅舅就是替姐夫打点田庄,这里是倒过来,姐夫给小舅子打工,但不外是家族内部资源调剂。那个未出嫁的彬格莱小姐,也许免不了做老姑婆,在亲姐姐的荫庇底下生活,到底理直气壮一些。可惜年轻的彬格莱先生并不热心置产立业,有个使用权就可以,听说有一处尼日斐花园吉屋有租,过来看看,当场下聘,转身搬进来,啼笑因缘就此开头。

彬格莱先生来到不久,睦邻友好的第一场舞会,就呈现出男女失衡的形势。首先表现在数量,女宾大大超过男宾,以至于先生们跳个不停,小姐们却少不得空坐一场两场。其次是在质量,男宾中有明星人物——彬格莱先生,每个小姐都以与他跳舞为荣,班纳特太太甚至记下他每一场的舞伴,由此推算唯有她的大女儿吉英,被邀请了两轮。第三,则在热情度上,已经稀缺的男宾,其中还有一位别扭的达西先生,他只跳了两场,此外就是踱来踱去,加剧了量和质的不平等形势。从班纳特太太向先生列数的舞伴的轮次,就可见出竞争的激烈:除了自己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威廉·卢卡斯家的长女次女,还有“金小姐”,布朗谢家的姑娘,倘不是被打断,不知道要报出多少名待嫁女儿。

班纳特家形势可谓严峻,同时又有两线希望,小说家就好比上帝,堵死一扇门,要打开两扇窗,否则事情怎么进行下去?班纳特家的希望一是彬格莱先生,舞会上他邀请大小姐吉英多过别人一次,而且也流露出倾心的意思,可是这里又出来一个困难,那就是班纳特太太的粗鄙,很难让人忽略不计,用她自己的话,“一个女人家有了五个成年的女儿,就不该想到自己的美貌啦。”所以,也是可以同情的。希望之二是班纳特先生的表侄,法律继承人,柯林斯先生出场了。柯林斯先生是一名教士——我们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见识过两位教士,一位供职修女院,被称作“专听修女们秘密的教士”,另一位是炼金师,被随从羞辱,仓促逃离队伍,两位的名声都不怎么样,在乔叟的时代,也许更早,教士就是人们嘲弄的对象。四百年过去,这一位呢?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才,先天的缺陷再加后天失调,父亲是个文盲守财奴,倒送他进了大学,结果染上自高自大的毛病。糊涂人有糊涂福,受当地已故公爵遗孀咖苔德夫人提拔,出任所在教区的教士。复活节受了圣职,随即赶到班纳特家来查验他将继承的财产,并且计划在班纳特小姐中物色一个妻子,教士恰恰看上二小姐伊丽莎白,如是这般,大的、二的按序出手,余下的三、四、五,便指日可待。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带有恩赐性质的求婚先不要说是一种羞辱,又是这样不上台面的人物,莫说入伊丽莎白法眼,几个妹妹都不耐烦这位表兄。不过,这一趟没有白来,因为,威廉·卢卡斯的长女,夏绿蒂小姐立即接过了绣球。后来,伊丽莎白去看望昔日的闺蜜,只见那一所牧师住宅打理得井然有序,显示出主妇的聪慧,其中包含对丈夫的容忍。中国古人将女子出阁称作“于归”真是相当有道理,夫家才是自己的家,出阁前的日子都是客居,夏绿蒂小姐可谓“宜其家室”的典范。回到班纳特家,眼看到手的姻缘擦肩而过,更不幸的是,就在同时,尼日斐花园的一伙人又撤退了,于是,彬格莱这个金龟婿也没了指望。

第一个回合结束了,禁忌刚刚破开缺口又闭上了,接下去还有什么转机呢?

这些乡绅的女儿们,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她们不像简·爱,或者简·奥斯汀自己,前者是孤女,后者家境清寒,去做家庭教师,其实是类似“女伴”一样的身份。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常常让“女伴”担任罪犯的角色,最不会触犯阶级伦理。从另一方面看,这类女性又最有可能接触社会,开拓社会面,因此常常成为故事的核心。夏绿蒂·勃朗特的《简·爱》最著名,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维多利亚·荷特的《千灯屋》《梅林山庄的女主人》、达芙妮·杜穆里埃的《吕贝卡》《牙买加客栈》等等,我们用心搜索,可以列出一长串目录。相比较之下,班纳特家女儿的处境就尴尬了。一方面要保持大家闺秀的体统,再一方面,菲薄的家业又不至于成为同等阶层婚配的对象,她们只能坐等,可是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也正是成年后走入社交圈的用意,但她们都不是名媛,仅仅社交圈是不够的,还要后天努力。简·奥斯汀既然决定把故事讲下去,就必须给她的人物创造条件,让她们合法正当地走到户外。

仔细追究,班纳特小姐的几次出门都关乎命运。第一次,大女儿吉英受邀到彬格莱府上,即著名的尼日斐花园,途中遭遇风雨,这个意外正在班纳特太太意中,简直就是响应她的召唤,显然她很明白走出去的重要。吉英生病滞留客中,二女儿伊丽莎白再去探望,就是在这段客居中,吉英和彬格莱先生增进感情,伊丽莎白呢,和座上宾达西开始正面接触,“傲慢与偏见”由此开局,生发事端。

第二次,就要说到她们的舅舅舅妈,一个品行端正的商人有一位性格活泼的太太,前面说过,后者是外甥女伊丽莎白的闺蜜。柯林斯被邻家女钓走,彬格莱一家则离开尼日斐,这个暗淡的日子里,班纳特太太的娘家亲戚来过圣诞节,将吉英带去伦敦。暂时来看,去伦敦,只不过证实了彬格莱先生的放弃,但却也意味着他们关系尚在继续,凡是爱情都要经历波折的。同时,还引出第三次出门,那就是伊丽莎白接受夏绿蒂小姐,此时的柯林斯太太的邀请,造访他们的新家。

伊丽莎白随夏绿蒂的父亲和妹妹同行,路经伦敦,和姐姐吉英见面不说,舅妈还预定了夏季的活动,游览湖区。走出去这件事,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便接踵而来,仿佛鸡生蛋蛋生鸡。相比在舅妈家的温馨愉悦,柯林斯家简直不值一提,当然,目睹婚姻中的夏绿蒂,那一种气定神闲的表情,我想,对伊丽莎白多少会有些触动。但千里万里来到柯林斯家,应该还有更重要的际遇,简·奥斯汀对她创造的机会一定要用足的。很快,一位重要人物,柯林斯先生的施主咖苔琳夫人出场了。这位夫人倒和伊丽莎白挺能对得上话,彼此都有些兴趣,因为事先知道夫人是达西的姨母,抑或出于一种特别的关注,伊丽莎白在夫人脸上看见了达西的影子。很自然地,他们邂逅了,就在这次邂逅中,她得到达西的求婚,然后拒绝了。

接着,先前约定的湖区计划来临了,由于舅舅生意上的事务,延宕了出发时间,于是缩短日程,改远道为近途,恰巧就到了达西的地盘上。达西不在家,她们在管家的引导下参观了庄园。这一幕很有诗意,在他们唇枪舌剑的交往模式中,开辟了一个静谧的温馨的时刻,放下戒备,排除干扰。伊丽莎白好比走入达西的前史,又像是走进他的内心,生出知己的心情。之前的出门都是走亲访友,此一时则是休闲漫游,意味着社交圈扩容,人物关系随即升级,向浪漫的爱情转化,但却不足以释解“傲慢与偏见”,这是达西和伊丽莎白之间独有的禁忌。这个禁忌虽然来自道统社会,但被两人的性格强化,形成壁垒。但从另一方面看,壁垒又是一种默契,意味着亲密关系的建立,否则如何解释这对垒不在别人,而在他和她?中国人有句老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态到了关键时刻,就需要一个突破性的事件。中国人还有一句老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造化成全,准确说,更出于作者的苦心经营,契机适时来临。

契机是由丑闻的方式呈现的,最年幼的班纳特小姐莉迪亚和人私奔了。莉迪亚时年十六,距婚龄尚有余裕,况且上面还有四个未嫁的姐姐,所以不在众人视野之内,可谁挡得住后来者居上?这可以算作班纳特的女儿们第五次走出去,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它带有警示的作用,警示走出去的危险。前面说过,附近驻扎一团民兵,司令部就在距离班纳特家一英里路的麦里屯镇,军官总是吸引年轻女孩,彬格莱先生方才惊艳一瞥,可是,小说写道:“如今跟军官们的制服对比起来,她们就觉得偌大的财产简直一钱不值了”。“制服控”里除去性感的因素,以及欧洲贵族征战传统的阶层观念,大约还有英国开拓海外殖民地给予军人的特殊荣耀。莉迪亚私奔的情人韦翰,曾经成功勾引达西的妹妹,倘若说这两位小姐年幼无知,可是,头脑清醒的伊丽莎白不也受到蛊惑,信了他的鬼话吗?所有这一切又让军官成为最浮浪的一族,他们往往是纨绔的代名词,行事荒唐,处处造孽。班纳特家的四姑娘五姑娘与军官们的热火早已经让人不齿,总算下达了军队开拔的命令,可是团长的年轻太太却向莉迪亚发出邀请,与他们同行,好了,祸根就此种下。

伴随数次出门,逐渐靠近上流社会的核心,禁忌其实在悄然松弛它的严格性,关闭的门窗闪开缝隙,此时又一次砰然闭紧。第二个回合结束了。不说别人,单说伊丽莎白,面对达西,不禁骄傲全失——“她对他的魔力一步步在消退了;家庭这样不争气,招来了这样的奇耻大辱”。班纳特家名誉尽毁,莉迪亚自甘堕落,罪有应得,无辜的姐姐们受此牵连,不会有好姻缘光顾了。现在,我们再次分析一下这些人物的阶级属性,班纳特、威廉、彬格莱,全是经商出身的资产者。这是一个微妙的阶层,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尼罗河惨案》里,有一位阿勒顿太太,贵族出身,家道中落,走在下坡路上,却依然保持着光荣的观念,她审视同船的旅客,对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左翼青年的评语是:“我们的反对资本主义的盟友”,多么有趣的一句话。因此,这个新生的阶级格外重视名誉,遵守既定规则,力争纳入上流社会。威廉爵士的爵位是后封的,彬格莱小姐特别忌讳提到财产的来源,所以,别指望他们中间出来白马王子,拿着水晶鞋寻找灰姑娘;也别指望产生安娜·卡列尼娜,抛弃身份地位追求爱情,安娜已经拥有的正是班纳特的女儿们渴望得到的,当然,伊丽莎白是个例外,无奈她命不济,心比天高,却样样事情与她作对,大概只有一个力量能救她出禁忌的窠臼,就是爱情。

达西是这群资产阶级人物里的精英,伯祖父曾任法官,属国家机器成员,舅父有爵位,这是政治背景。从家世看,伊丽莎白观光的彭伯里大厦就是证明,画室壁上列祖列宗的肖像,也证明历史渊源。财产更不消说了,父亲留给他一年一万镑收益,请注意,是收益,不是本金,他的妹妹达西小姐则是三万镑财产。这一对钻石级兄妹无疑是众所觊觎的婚姻对象。韦翰,彭伯里庄园管家的儿子,也是老达西的教子,他对达西小姐下过手;彬格莱小姐极力替哥哥和达西小姐拉纤,自己则好嫁给达西,所以不遗余力作梗彬格莱先生和吉英;咖苔琳夫人,也要把女儿嫁给这个姨侄,不惜放下身段,上门找伊丽莎白,强令她退出竞争:“你难道不知道,他跟你结了婚,大家都要看不起他吗?”也是仗着自己的年龄和身份,直截了当地说出禁忌,简直是刀兵相见,利刃出鞘。四面受敌,伊丽莎白能不能胜出,就看达西对她爱得够不够。

事情走到这一步,严苛的写实开始向浪漫史转化。达西真成了白马王子,莉迪亚方一事发,即拍鞍赶到,威逼利诱,迫使韦翰娶进莉迪亚,将一桩通奸案变成合法婚姻,遏止了事态。他还从旁促成彬格莱和吉英的恋爱,原先就是因为他的劝告,彬格莱才离开心上人。他用行动向禁忌挑战,破除壁垒,牵手伊丽莎白。王子捧着水晶鞋走遍天下寻找灰姑娘,在这里落实成具体的公关,财力物力变通,就这样,古典童话摇身一变为现世小说。结局依然是“最后两人过着幸福的生活”,也许小说终究是成人的童话,但它当然要求着更合情理的条件。

达西蔑视禁忌,自有先天的优势,他比那些资产阶级有底气,有实力,政治正确。话这么说,事实上,不同样是成规中人?他撺掇彬格莱离开吉英,他对彬格莱一家的不屑,他解决莉迪亚的窘况是让韦翰明媒正娶,而不是采取默认的态度,所以,达西不是反抗社会的自由思想知识分子,只是因人而异,就是他爱伊丽莎白。爱情改变一个人,只是一句说辞,具体到人和事,就不那么简单了。总之,我们的问题来了,伊丽莎白靠什么反转形势,变不利为有利。纵观前后,伊丽莎白除了一千英镑嫁妆——这一千镑嫁妆在达西的一万镑年收益跟前,沧海一粟都算不上,再无其他,可说两手空空,没有外援,周围都是拆台的人,惟有一点,性格。好比灰姑娘惟一的财富就是美貌,性格却是要比美貌的内容多得太多。

我想,具有征服力的性格,最重要的一条是自尊。自尊是需要禀赋支持的,比如好的头脑。小说中写,“她比她姐姐的观察力来得敏锐”,她窥得出,彬格莱家姐妹虚荣浅薄,空有一副绣花皮囊,所以就不巴结,交往中保持从容不迫的风度;她步行三英里赶往彬格莱府上探望生病的姐姐,泥水满身地进门,一屋子嘲讽的眼光,却镇定自若;她拒绝柯林斯先生的求婚,并不介意闺蜜接棒,坦然造访新家;与咖苔琳夫人相处,也毫无怯意,不卑不亢;她还蹬了达西,这可是惊天动地的一举,别人都巴不得呢,可她弃之如敝屣。并非故作矜持,要来一场拉锯战,以巩固对方的决心,也不真正因为韦翰的挑唆影响,而是达西的示爱中不加掩饰的救世主姿态。这一场针锋相对的言辞往来,可说尽显“傲慢与偏见”,两个骄傲的男女,对了,“自尊”能使人祛除杂念,变得轩昂,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于是,“偏见”便破除了迷信。所有人里面,大概只有两位能够认识伊丽莎白的魅力,一个是她的父亲,班纳特先生是这一家里的清醒者,二女儿的头脑一定来自他的遗传。我以为整部小说其实是以他的旁观叙述,也是作者简·奥斯汀的眼睛,带着不动声色的讥诮。另一个则是达西的姨妈,咖苔琳夫人,她亲自出马与伊丽莎白谈判,可见她很清楚遇到了怎样的对手。甚至,我觉得她比达西还了解这“小妮子”的厉害,料到她一定能得手。这一招多少是失态了,但也能看出夫人放得下身段,像达西的为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作者犀利的眼睛也没漏掉。

在此,我想提醒大家,莎士比亚的喜剧《无事生非》里,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也是一对伶牙俐齿的主儿,嘴头上不肯饶人,见面就怼,培尼狄克给贝特丽丝起的称呼“傲慢小姐”,似乎是伊丽莎白的前身呢!这样由爱生恨,再由恨生爱的模式,我们中国人叫作“欢喜冤家”,是可应用在无数爱情故事里的。简 ·爱和罗切斯特不也是从辞令大战开始的?我相信简·奥斯汀一定读过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是如同叙事的原典,有哪位文学爱好者会错过。夏绿蒂也极可能读过简·奥斯汀,女作家总是青睐女作家。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是在亲王设置的圈套里翻转关系,好像尼伯龙根的指环,那也是个童话的时代,到简·奥斯汀,就要增添社会内容了,尼伯龙根的指环魔力必将落实于生活常态。

无论性格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依然不能否认伊丽莎白的好运气,她遇到的是达西,每年有一万英镑的收益,有条件忽视女方的嫁妆。换了他表弟费茨威廉上尉,一个伯爵的小儿子,没有继承权,用上尉的话说:“小儿子往往有了意中人而不能结婚”,上尉又说:“除非是爱上了有钱的女人”。因此,这“禁忌”其实出自经济学的概念,也因此,突破“禁忌”的藩篱单是爱情至上不够,还要有钱,恰巧达西两样具备,有情人终成眷属。

让我感兴趣的是故事的结局,在小说最后第六十一章,通常所谓“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班纳特所有的女儿都有了归宿,大的二的无须细说;老五莉迪亚,不管实质如何,总归嫁了出去;余下两个,三女儿曼丽是个学究型女性,历来对男女婚姻缺乏热情,倒可以让父母少操一份心;四女儿吉蒂,书中说她“最受实惠”,因为有了两个姐姐的社交圈,可以接触到高尚的人物,不愁钓得金龟婿。于是,班纳特太太,“说来可喜,她后半辈子竟因此变成一个头脑清楚、和蔼可亲、颇有见识的女人”,正响应了她先前所说:“一个女人家有了五个成年的女儿,就不该想到自己的美貌啦。”尽管如此,彬格莱先生和吉英,虽然两人性子都很温顺,“可是夫妇俩都不大愿意和她母亲以及麦里屯的亲友们住得太近”,就搬到另一个郡去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终究不能完全排除干扰,莉迪亚时不时地向二姐伊丽莎白索钱索物,大姐那边,一住下来就不肯走,成为新一轮“穷措大”,好像“穷措大”这类人物是按比例分配的,每个好家庭都会有一个。伊丽莎白呢,和小姑子相处融洽,成为一个贤良的嫂嫂,原先的锋芒只用于和达西的对嘴,“活泼调皮”。颇有意味的是咖苔琳夫人,经过一阵子断绝往来,又开始续上亲戚关系,小说是这样写的:“尽管彭伯里因为添了这样一位主妇,而且主妇在城里的那两位舅父母都到这儿来过,因此使门户受到了玷污,但她老人家还是屈尊到彭伯里来拜访。”看起来,禁忌遭遇过一次颠覆以后,很快就平息抵抗,回到原有的秩序。

不难看出,皆大欢喜中流露出来的讽意,“活泼调皮”,谐谑的风格,就像前面说的,班纳特先生的旁观立场。顺便说一下,二女儿的出嫁让他十分不舍,所以经常前去看望,成了彭伯里的座上客——他始终笑看世人,莉迪亚闯了这么大的祸,也不顶着急,舅舅来信告诉搞定了,作为父亲的直接反应不是释然,而是觉得蹊跷,因为“一个头脑清楚的人是不会跟莉迪亚结婚的”。通常人们都会从人物中挑选作者的影子,通常也会选伊丽莎白当作简·奥斯汀,我却以为是班纳特先生,他的眼睛后面,分明是简·奥斯汀的眼睛,带着嘲弄的笑意。正是这一点,将她和后来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区别开来,没有坠入伤感主义的传奇,那可是女作家的窠臼。

讲于2019年9月20日浙江大学,整理于2021年3月28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