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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克凡:为无名者树碑立传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 | 肖克凡  2021年07月30日08:54
关键词:肖克凡

我的母亲高中就读于北平贝满女中,那是所名校。时值中国黑暗年代,待到新中国曙光照耀大地,几个同学公开身份,均为中共地下工作者。母亲想起同学传递《方生与未死之间》小册子,实为启发革命思想。她埋头读书,不问政治,没有被新时代晨曦唤醒,从此改变人生道路。

长大成人,我读了些书,懂了点历史,知晓“地下工作者”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群体,许多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令人景仰。

那些经过残酷斗争的幸存者,他们身后绝非空白地带,肯定有着数也数不清的殉道者为理想献出生命,却没有留下名姓。纵观人类历史几千年,英名永存者寥若晨星,默默无闻者恒河沙数。汉语里有个既难以抽象又难以概括的词语——无名者。

我在《妈妈不告诉我》里塑造了“无名者”田文佐和小树叶儿,前者被历史歪曲了身份,后者莫名地消失,不知所终。这可能就是我的写作缘起吧。

我不具备宏大叙事的本领,采用“侧面造型法”塑造人物,没有请田文佐和小树叶儿出场。我通过这种间接描写,展现历史侧翼下地下工作者的生存状态。于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我妈妈”。

“我妈妈”正直坚忍,“我妈妈”严于律己,“我妈妈”有着异乎常人的内心世界,“我妈妈”过着苦行僧般的精神生活,“我妈妈”只能生活在这部小说里,因为她别无去处……

这部小说里“我妈妈”不惜自毁名誉,亲笔作证,使得田文佐的儿子田惠生最终被认定为革命烈士遗孤,精神抖擞,走向新生活。“我爸爸”因此跟“我妈妈”离了婚,然而“我妈妈”既不抱怨也不辩解,她认为人生坎坷和挫折皆属常态。俗话说沉默是金。对“我妈妈”而言沉默不是金,沉默是金属。

这部小说里的小树叶儿仿佛是个若隐若现的次要人物,然而她的舍生取义给“我妈妈”造成极大震动,无疑成为人生境界的标高。“我妈妈”无论在学校教书还是在农场劳动,即便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瑕,她也不会对自己感到满意。有谁能比得过那个为理想而牺牲的姑娘呢?没人比得过。

时代变迁,人生沉浮,世事沧桑。这使“我妈妈”难以完成自我救赎。其实她不能也不肯完成自我救赎,就这样严酷地讨伐着自己。多少年了,她将自己变成沉默的金属,以自己之火熔炼自己之心,从而放射出奇异的悲剧光芒。

这部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溢出我的人生情理、经验之外,例如我塑造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我妈妈”的形象,以及书痴刘乙己和“我”的大学女朋友韦华,均属熟悉的陌生人。可以说这次写作对我是个挑战。静心凝思这部小说缘起何处,可能跟亲人有关吧。假若我没能实现写作初衷,只好向“我妈妈”表示歉意。同时感谢我的亲生母亲,她老人家前年以九十四岁高龄谢世,先慈天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