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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回响》:越内疚,越爱
来源: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8月06日08:06
关键词:东西 《回响》

作家东西

 

作家东西给我的印象,向来都是散淡闲适、幽默轻松,可是读其作品,却如在暗夜的密林中穿梭,那些“呼啦啦喷涌”而出的“坚实的细节”,使他的小说“全程紧绷,全程高能,构成了密不透风和高潮迭起的打击力”(韩少功语)。

这种感觉在他的新书《回响》中尤其突出。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一部主旋律作品。小说塑造了一位女警察冉咚咚,她以其敏感、细腻和多疑的缜密思维,一而再地战胜案件的迷局、战胜丈夫出轨的迷局,同时也战胜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以超人的智慧和精神力量将凶手绳之以法,而感情的迷局,答案交给了读者。

《回响》

评论家张清华赞赏东西自觉地处理广泛、复杂、深刻命题的写作姿态。他用“推理其外、心理其内,伦理其表、哲理其实”来概括《回响》,认为它在艺术上经得起严格挑剔。而最早评论东西小说的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以唐代诗人李冶的名诗《八至》诠释《回响》。他甚至觉得,李冶的“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冥冥之中是为千百年之后的作家东西而写,也是为《回响》注解。因为这部作品就是“至近至远”的东西所写的“至亲至疏”的夫妻。

 侦探·心理 

中华读书报:小说的名字《回响》,是不是有多重含义?

东西:主人公的名字原来叫“冉冬冬”。确定了小说名字为《回响》之后,我改成了“冉咚咚”。标题《回响》是四个“口”,强调声音,“咚咚”这两个字也是声音,甚至是回声。在现实中看到的事情,在心理上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其实也是一种回响。这次我转为向内写,发现丰富的浩瀚的“回响”。

中华读书报:既要有能力设置出有难度有魅力的谜题,更要提供有说服力的解谜过程。《回响》融合了心理和侦探两条线索,应该是您最具挑战性的写作吧?

东西:之所以愿意接受挑战,是因为纯文学的阅读面临萎缩,我想尝试一下怎样才能吸引更多的年轻读者。

一开始我计划只写感情线,但觉得单薄,于是想到了侦探这条线,这条线和感情线形成呼应后我才动笔。不过心理和推理方面的知识不够,写得很慢。我看了一些有关刑侦的、心理学方面的书,一边学习一边写作,写着写着,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可以战胜。冉咚咚一边破案,一边追问感情,两条线索互相交织,心灵产生动荡。我对人物心理尝试挖掘,觉得心理就是现实生活的回响。

中华读书报:信任与怀疑依然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之一。产生这样的写作念头,是有什么契机吗? 按您以往的写作速度,《回响》的出版相对来说比较快。

东西:人与人之间、夫妻之间、朋友之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信任度在下降,骗子特别多,我想问个究竟。落实到家庭爱情,出轨不重要,这类小说太多了;我要问的是爱情,冉咚咚问得最多的是“你爱不爱我”。为什么问,是因为今天爱的浓度被稀释了,爱被捆绑了很多东西。主人公希望维护爱情,所以她在追问、在寻找,这一点特别珍贵。

以前是写得太慢了,十年一部,玩儿着写。现在年龄大了些,思考和写作手法都趋向于成熟了,更懂得节约时间。

理想·疚爱 

中华读书报:您怎么看冉咚咚这个人物? 有些读者感觉她有些偏执?

东西:都觉得冉咚咚有些病态,但细究她是执著的、可爱的。她是爱情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有错吗?我们能苛责这样的人吗?何况她的丈夫行为举止充满了疑问,讲不清楚。这使她对美好的爱情产生了怀疑,行动反射防御过当,扩大化了。她的反应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而是现实刺激的结果。任何一个心灵反应都是有来源的。经过这种考验之后,相信她和慕达夫的感情会更美好。

中华读书报:慕达夫的身份是学者兼评论家,感觉您写起来特别游刃有余,但凡有他出现的辩论都特别有趣,而且很有知识含量和信息量。他和作家之间的关系,包括他的评论作品,既有准确中肯,也有敷衍,似乎是当下某些评论家和作家的关系的真实写照?

东西:本来我想把慕达夫写成作家,但我觉得作家没那么好,就把他的身份变成文学系教授了。我在塑造一位好的教授、好的评论家。慕达夫的知识很专业,他在处理感情纠纷时处理得很好,他看透了人性,是非常通达的人,知道怎么爱,也受得了委屈,有包容的胸怀。我们在生活中看到的渣男太多了,就会在文学作品里找一个理想的好男人。小说的最后还是有希望的,写作还是要看到光明,看到美好。我写的时候就是有一种理想主义的。

中华读书报:“她没想到由内疚产生的‘疚爱’会这么强大,就像吴文超的父母因内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兰因内疚而重新联系刘青,刘青因内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阳因内疚而想要给夏冰清的父母磕头”,小说也给了冉咚咚因内疚而产生的“疚爱”。在看这部小说之前,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样一种因内疚产生的爱。

东西:“疚爱”是我自创的。写作时体会主人公的情感,也结合自己的性格特点和生活经历。任何人无法避免做错事情,我是一个特别有内疚感的人,做错或说错什么,会觉得对不起别人。主人公有疚爱,生活中我们也会碰到这种情况:越内疚,越想弥补。每个人心里都有,只是没有注意,没有专门研究,内疚能产生非常深的爱。

 教育·人性 

中华读书报: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也关注了中国传统式的教育,即上一辈做不到的事情,会把希望寄托到下一辈上。今天的《回响》,父母希望子女过上“幸福”的生活,这种“变形”的爱,大概只有中国的父母才能做到这样。无论是《篡改的命》还是《回响》,总体上来说都是非常“中国式”的作品。

东西:有人说我们的教育是最好的避孕药,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孩子的要求太过于苛刻,太过于格式化,连孩子都不敢出生了。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在小说中也形成了对比。年轻人的心灵的扭曲和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慕达夫的父母、夏冰清的父母,刘青的父母,吴文超的父母都希望孩子重复父辈的生活,或接近父辈的生活。如果说中国的父母有宗教的话,那孩子就是他们的宗教。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包括把自己想得到而又没能得到的人生也放到孩子的肩头。

中华读书报:小说在写作形式上也很有实验特色。除了比较明显的双线结构外,还有书信与小说的结合,增加了叙事的繁复和情节冲突,这种戏中戏的结构从叙述风格来说也别具一格。

东西:侦探和感情两条线索分别以奇数章、偶数章叙述,奇数章和偶数章在第9章交织在一起,第9章我还用奇数节和偶数节来呼应奇数章和偶数章的内容。这里隐藏着一种阅读方法,如果只想看案件,可以选择13579章来看;如果只想看感情,可以选择24689章来看,但是这么看损耗会比较大,貌似可以分开的东西,暗中会互相影响。

心理描写有一些尝试。冉咚咚在问嫌犯和丈夫时会跳出很多心理活动,她会在说话的过程中产生心里疑问:“我为什么说这种话? 我不想说出来这些话为什么说了出来? 我为什么活成了自己的反义词?”这种心理活动和对话交织,也是一种探索。我尝试尽量把当时的人物状态更准确、更立体式地展现出来。

中华读书报:中山大学文学系教授谢有顺认为您对人性的分析、探求、认知,以及对人性残存之希望的守护,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不仅独树一帜,而且也是走得最深、最远的几个作家之一。

东西:把人性写得越复杂,越证明我想单纯,我特别想简单,想一锤定音。并不是说自己是什么就写什么,作家喜欢写自己的反面,或者非自我,离自己越远的人物作家越感兴趣,就像演员愿意挑战离自己远的角色。如果一个写作者接纳了他不想接纳的,理解了他不想理解的,那可能才是真正的成熟。

 技艺·网络 

中华读书报:影响您写作的因素有哪些?

东西:第一,我保持喜欢,因为喜欢这个职业,所以我不停地要用作品来证明我是作家,要不停地写下去,坚持下去;第二,我保持敏感,对现实和人性有及时的反应;第三,我仍然有表达的欲望,有组装汉语的爱好,保留着渴望作品发表和出版的原动力……既然有这些保留,心灵就会召唤,迫使我写下去。看到好的作品,我总希望自己也能写出好作品,希望去追赶甚至想超越。

负面的影响也有,那就是写作中会有各种干扰。当你写到生活能够混下去之后,就想“躺赢”。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地就会选择不累的途径。写作中遇到翻不过去的坎,或者构思不够完美的时候,也会影响情绪。为什么我写得慢、写完一段总是反复看? 那是因为遇到困难让自己产生了怀疑,产生了不自信。但是,战胜困难之后会有巨大的快乐,会有写作的幸福感。

中华读书报:您是怎样克服这种障碍的?

东西:需要专心,专注才会有奇思妙想。每个作家都会面临不专注的问题,特别是具备了写作技能、年纪增长之后,会有构思的疲劳感。如果对自己没有更高的要求,写作是不会疲劳的,疲劳的是想超越自己。思考力、敏感力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退化。作家们都说,写作不仅需要智力还需要体力。遇到再大的困难,只要保持专注,一两天想不清楚,一个星期总会想清楚,一个星期想不清楚一个月总能想清楚。关键是你如何才能做到:一个月甚至几年都对这个问题保持专注? 我的办法是学会拒绝,尽可能地拒绝应酬、不必要的活动,把自己弄得孤独一点,被冷落一点,然后阅读、生活、思考。

中华读书报:在关于《篡改的命》的采访中,您就谈到过下笔越来越犹豫,每写完一个段落都要看好多遍才能接着往下写,直到小说完成再回头看一遍。现在也仍然如此吗?

东西:现在也仍然如此,写一段就回头看几遍,再往下写,写了一两页,又要回头看,原因是写作时专注度不比从前了,遣词造句也没有三四十岁时敏感了,有的问题是在反复看的过程中发现的,有的细节或新的点子,也是在反复看的过程中产生的。这种苛刻或偏执不利于创作的推进,人为地制造了困难,但却有利于作品的精细化,而精细化的过程也是树立写作信心的过程。

中华读书报:您每天花在网络或手机上的时间多吗?

东西:越来越长,现在都通过手机看新闻和文章了,从过去的每天半小时,变成了每天两小时左右。当我写作劳累需要休息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手机,甚至在手机上看球赛和电影。

中华读书报:网络带给您的影响有哪些?

东西:生活方便了,掌握知识方便了,联络朋友也方便了。网络正在消除教育的不平等,也正在消除中心城市和边缘城市的信息不平等。因为对网络过分依赖,过去我看书要死记硬背的习惯没有了,认为需要引用时可以上网去查。但自己的独特性也受到了侵蚀,所见所闻所言高度同质化。

中华读书报:您很重视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而《回响》正在改编成网剧,您有什么期待?

东西:作者重视读者都是一厢情愿的事,有点像单相思。作者写作时会站在读者的角度思考问题,但当作者写得入迷的时候,根本就不会考虑读者。过分迁就读者未必能写出好作品,好作品往往是与众不同的,往往是从被读者冷落开始的,卡夫卡、曹雪芹、纳博科夫莫不如此。至于《回响》改编网剧,我只做编剧工作,成品还要看导演、演员和各部门的努力。我当然希望网剧能火,尤其是有幸与冯小刚导演合作。如果网剧火了,那阅读《回响》的人也许就慢慢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