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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谈 |《离觞》:乱世低回清音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涛  杨怡芬  2021年09月16日08:27

《离觞》是杨怡芬的首部长篇小说,前后耗时十年。

杨怡芬是浙江舟山人。舟山有数不清的岛,我国以群岛建制的地级市,舟山是第一个。

我曾去过许多的海岛。如果以山东荣成石岛为参照,你可以在福建东澳岛看到相似的建筑,你也可以在天津汉沽听到相似的口音,相对于自成一体的中原农耕文明,那些航线沿途的地域同样孕育了共通的海洋文明。

长期以来,我们更多关注农耕文明,对海洋文明关注较少。所以,百年中国文学史,更像是一部乡土文学史。从这个角度而言,深受海洋文明熏陶下的杨怡芬的创作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因为这是有价值的。

在某篇印象记里,徐则臣这样讲杨怡芬,“声音软软的,很轻,关心人都像在跟你商量。我怀疑她根本不会吵架,若不幸跟谁吵起来,连声音都可能被对方吃了。后来熟悉了,听她跟孩子通电话,那黏稠的母爱,简直就是蜂蜜做的,单声音就可以把她儿子稳稳当当地捧在手心里。”这段话真是形象之极。我有时会想,这么柔和的人能否写出特别有力量的作品呢?当我读到《离觞》的时候,我的疑问有了答案。

《离觞》以新中国成立前后国民党败退舟山这一历史节点作为小说的时空背景,这里面有形色各异的青年男女,他们跟随自己的心与爱,各自选择了人生的路径。这故事的演绎,明明是生离死别,却哀而不伤,明明是乱世,却总让人觉得生死有命,正所谓乱世低回清音曲,引商刻羽诉离觞,声声诉出坚韧的生命之力。

我不想掩饰我对《离觞》的喜爱,这也是为何要和杨怡芬聊一聊的原因。

《离觞》书影

 

陈涛:首先恭喜《离觞》出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部小说就是你十年前在念叨要写的那一部吗?

杨怡芬:是的。2010年,我在鲁院就读第十三届高研班。那时候我只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没有一部长篇,大概就总在唠叨这部将写的长篇作为某种安慰吧。这一唠叨就是十年啊,我可真是磨叽。

陈涛:十年磨一剑,出鞘必锋芒。我读过你的中短篇小说集《披肩》和《追鱼》,能感觉到海洋文化对你的影响。我还记得你在《追鱼》中写到这样一句话:“说了半天海岛,怎么跟我那小山村没啥两样?”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看待那些体现农耕文明的作品?它们给了你哪些文学上的营养?

杨怡芬:这里得先说一下舟山群岛。舟山是个千岛之城,海域面积2.08万平方公里,岛屿陆地面积1371平方公里,其中,舟山本岛502平方公里,另外的869平方公里,就一千多个岛屿拿去分了。小岛上,大多是渔民,但只要岛稍微大一点,中间就会有田地,那就会有农民。因为历史上的多次海禁,舟山人中,多是移民。就说舟山本岛吧,岛的东边,靠近太平洋,多渔民,其先祖多是来自台州和温州;岛的西边,靠近陆地,多农民,其先祖多来自宁波。故此,岛的西边,是农耕文明,岛的东边,是“海洋文化”。对这两样,我都熟悉。记得小时候看爸爸订的文学期刊上刘绍棠的小说,比如《小荷才露尖尖角》,对其中京郊农村,我并不觉得生分。我爸爸最喜欢韩少功的《风吹唢呐声》和何士光的《种苞谷的老人》,在他的推荐下,我读了多遍。读了这三位老师,那就等于把南北农村都读了。我现在想想,大家都推崇的汪曾祺的小说,我爸爸倒是没有跟我们推荐。因为老爸是文学青年,家里常年订阅文学期刊,因此,对乡土文学,不熟悉也熟悉了。好在老爸是个在买书上很大方的人,他的藏书中外经典小说都有,所以,少年的阅读里,除了乡土文学滋养之外,还有别的很多调和。老爸指导我们读书只要“沉浸”其中,不求甚解,随便读。就是说,他觉得文本一定要细读,但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不用去太多理会。因此,您看,我可能得了很多营养,却列不出营养成分表呢。

陈涛:相比起那些中短篇小说,这部长篇小说《离觞》,却似乎故意淡化海洋元素,在文字中呈现的是一个水上江南小城,不知我的感觉是否准确?

杨怡芬:这《离觞》不符合你对海岛生活的想象了吧?这也难怪的,每个地方,在外地人眼里,都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这《离觞》明明在写一个江南小城嘛,怎么是在写舟山呢?可其实啊,现实总是多面的。比如我们前头说过,舟山除了海洋文化,一样也有农耕文明的。《离觞》并没有故意淡化海洋元素,只是没有用上海洋元素的标配,比如写渔民出海,以渔民为主人公,但海就在不远处,文字里还是有海波荡漾,就是没有海腥味。说实话,说起海洋文化,我们国家有那么长的海岸线,有海岸处,就有海洋文化,不独舟山有。相比海岸线上的城市和几个大岛,舟山比较独特的地方在于它是个千岛之城,是个群岛。定海城,是舟山本岛上的一个历史相对悠久的城区,那里发生过著名的鸦片战争,当时英军登陆定海时,赞叹它是水上威尼斯。这个水上小城,本来就是个江南小城,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当时城市有的市政设施,它也有。它天然就在那里,并不是我故意把它写得那么“江南”。

陈涛:也就是说,你在《离觞》里,是用文字去努力复原当时的水上小城吗?它现在还保持着原貌吗?我怎么觉得,听你的语气,你好像是为这个小城来写这个小说?

杨怡芬:现在的定海城,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定海城,它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城市,老城区中还保留着两条仿古街而已。因而,那曾经存在过的水上小城,成了我的一段乡愁。为定海城写个小说,确实是个心愿。我的阿姨是土生土长的定海人,她读《离觞》,把好多注意力都放在小说里的定海城上,我猜想,好多读者,是因为与定海有渊源,才买下这本《离觞》的吧?因为,这是我们共有的乡愁,我想以“舟山定海”为暗号,在人海中和我的读者接头。

陈涛:这仅仅只是个“暗号”。接上头后,读者们登堂入室,你让他们进入了一个剧场,第一幕,先是各色人物上场,接着,大戏缓缓拉开,说的是普通人的传奇,传奇中的普通人。你这写作思路,是有点往“戏剧”靠了吗?

杨怡芬:我一直觉得,写长篇,是要考虑读者的,“你打算吸引什么样的读者?你又打算把读者引往何处?”我确实这样自问过。我想啊,戏剧,是传统的,至少能雅俗共赏。在小说的开头两章,我确实是在搭建一个舞台,但也是属于小说的舞台,毕竟,我想写的,落脚点是“人”,而不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没有什么情节反转的戏剧性,说到底,是个有戏剧味道的小说吧。我希望读者读起来轻松,读完前两章,他就进入舞台了,就会有代入感,会获得阅读上的加速度。这是读者反馈给我的阅读体验。但,通俗好读,是一个层面,这个小说里,我还有好些细节上的“不说破”,还有好多“留白”,这些,如果读者有心,他会有自己的解读。我希望《离觞》会有各种各样的解读,那么,我就觉得我这小说有“完成度”了。

陈涛:你是怎么定义这个小说的完成度的?

杨怡芬:小说的逻辑能自洽,情感发展饱满,结构也完整有力,整体上有自己的面目,这些都是我对“完成度”的认可指标,为这些,在《离觞》里,我已经使上洪荒之力了。还是打个比方吧,这小说就像是一个能出门远行的孩子,她长大成人,可以到书的社会里去行走了。她是她自己了。我不能对她指手划脚,也不能随意修改了。

陈涛:每部作品都有各自的定数,它将会迎来属于自己的命运。

杨怡芬:是这样的感觉啊,有些小怅惘,有些小轻松,更多的,是满满的祝福。祝她好运。

陈涛:刚才你说到完成度,说到《离觞》“整体上有自己的面目”,那你可否描述一下这个小说的整体面目?

杨怡芬:《离觞》有中国古典的外形,用古诗词做章回的题目,封面设计也是走的这路线,整体上有一股古典的气质;《离觞》又有一颗现代的心,虽然人物们都在他们自身的时代局限里,貌似一个传奇,但落到实处的,是实打实的日常之境,是日常化、琐碎化和世俗化的,各种冲突,也是内化的,并没有外在的很强的戏剧性,这样的文本,具有现代性。整部小说里,最戏剧化的是飞行员刘仲瑞的坠机,但在这之前也是反复进行铺垫,他的坠机而“亡”,是当时战争中的日常,也不是突发事件。更直接一点说吧,现代性,也可以这样理解,写作者对于他的叙述对象,是理性的,是克制,甚至是冷漠的,写作者想说的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总之,古典其外,现代其里,是我写作上的追求。但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会怎样来鉴定她,我真的没有把握。只好自我辩护说,一个有完成度的小说,理该有很多种解读版本。

陈涛:你刚才说《离觞》有中国古典的外形,我从中读出了来自《红楼梦》的味道。我很喜欢《离觞》这个题目,特别契合这个作品的故事内容与情绪表达。《离觞》的优秀在于每个字,甚至每个标点都弥漫着旧时的浓烈气息,我看到你对环境、建筑、器物、饮食等等都有细致的叙写。我还记得你有一部小说《有凤来仪》,也在其中用过红楼梦的几个细节,像是其中的潜文本,所以我是否可以理解《离觞》的写作也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

杨怡芬:这世界上有很多特别喜欢《红楼梦》的人,我是其中一个。我一个很好的同事,他读了《离觞》之后,也来跟我说,他感觉在读《红楼梦》一般。倒是我自己觉得,怎么会呢?我也没有刻意地去学《红楼梦》的叙述语调啊。我一直觉得,作者在如今时代,就该用当下的叙述话语,不要太刻意地去仿古。没想到,我做了我自己反对的事情了。前两天,又有一位写作同行来跟我讲,我的人物设置,也是《红楼梦》的,彼此互为镜像,比如宋老师和李丽云就互为镜像。我也摸摸自己的头,这个,真有吗?话说到这里,只能认同我爸爸小时候教我的读书方法,“沉浸”即可,一沉浸,意识就会像海绵一样吸收很多连你自己都不在意的东西。在《离觞》的写作过程中,我一直是在读《红楼梦》的,就是随便读,当解乏之用。看来,我还是学到了《红楼梦》的一些皮毛了。如果说“学”,那么学到最大的一点,就是对“日常生活”的认真书写,这是《红楼梦》最具现代性的地方了。

陈涛:我读《离觞》的过程中,确实惊讶于战争中的日常描述,这也许是跟读者的阅读期望反着来的,可读下来,又觉得,这可以称作女性的传奇,再仔细想想,却又是反传奇的,你写的还是女性的日常。这种奇怪的感觉,可能也正是《离觞》的魅力所在。在这部作品中,女性群像塑造很出彩,你可否谈谈她们?

杨怡芬:小说完成后,我是很不愿意就某个人物去做一些解释的,她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所认为的,和读者所认为的,很多时候,是不一致的。我和我的人物们,也只是一起相守过日子,我不准备鞭挞他们讽刺他们嘲笑他们,我做的,只是尽我所能去体谅。人生实苦,每个人都不容易。因此,我不想多解读他们。我就说一个大致的塑造结构吧,以李丽云为主的女人,是《离觞》的经,以宋以文为主的男人,是《离觞》的纬,丝丝缕缕,我织渔网一般,织成一段动荡时代的女人们挣扎求独立的故事。

陈涛:让作者去解释自己的人物,确实是有点强人所难。之前你一直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初次创作长篇小说,是否有着与中短篇小说不同的创作自觉?尤其是在语言方面,你是怎样来区别两者的?

杨怡芬:我写中短篇小说已有二十年,厚着脸皮也可以这样说,我在纯文学氛围里已经呆了二十年,我阅读的作家,也多是“作家中的作家”居多,我还一心想让自己的小说有专业的水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使用的中短篇叙述语言,是自觉往那个方向靠的。但对长篇写作,我当时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可能去掉中短篇里的叙述习惯,减少密度,要尽量符合传统的阅读习惯,对话就老实地打上双引号,语速和语流都适可而止,不要有太强的叙述劲头。当然,这样的比较,都是相对我自己的程度而言。《离觞》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她能出版,我就很知足了。我手上的第二个长篇,也是一个走了四五年的小说,最近我在收尾,是写二战期间太平洋战场上的战俘的故事,也还是和战争有关。

陈涛:这些年的创作焦点一直在关注战争吗?

杨怡芬:是的,世界承平日久,我们以为这和平就像空气一样,是天然就有的东西,但一仔细打量,你就会发现,这和平岁月太宝贵了。拥有和平的生存环境,宝贵的日常生活才可正常进行。当然,这是我的一个想法,它会成为小说中人物的一句日常对话,但我不会让我的小说只是一种“看法”的载体。小说就是小说,它是自足的,自有它自己的物质世界。

陈涛:像捍卫和平一样捍卫小说的自足世界。

杨怡芬:是啊,这两样都很可贵,都值得捍卫。祈愿世界和平。 

 

对谈者简介

陈涛:中国作家网总编辑

 

杨怡芬,浙江舟山人,供职于税务系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选者,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中篇小说集《追鱼》、长篇小说《离觞》(又名《世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