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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华:三岛由纪夫的美与暴烈
来源:澎湃新闻 | 林少华  2021年09月26日08:33
关键词:三岛由纪夫

9月23日晚,著名日本文学翻译家林少华携自己翻译的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之《金阁寺》《潮骚》《天人五衰》做客上海茑屋书店,与读者分享了日本现代文学家三岛由纪夫的文学之美,幽玄之境。

作为村上春树的“中国大陆代言人”,林少华翻译的村上作品成为了一代文青的阅读记忆。在题为“我唯一的矜持就是不被人理解”的这次讲座中,林少华便先从村上春树和三岛由纪夫的区别开始讲起,谈到了三岛由纪夫的自裁:“一般认为,破解了三岛自杀的原因,也就拿到了打开三岛文学之门的钥匙”,并分析了其背后的几种原因:武士气质、审美追求、天皇崇拜、爱恋殉情。而谈及这三部作品,虽都是再版,有的都是很多年前翻译的了,但林少华对当时翻译的过程还是记忆犹新。尤其是这三部作品的风格十分明显,如果从美学角度加以比较、概括的话,林少华觉得,《潮骚》是三岛的青春文学代表作,到处跃动的是生的诱惑、青春的光影,关键词就是“生存”;《金阁寺》通篇鼓涌着死的魅力、毁灭的壮观,集中炫示了三岛的所谓“毁灭之美”,关键词自然就是“毁灭”;而《天人五衰》表达了三岛对死亡、对生死轮回的探索,以及探索未果的绝望,关键词是“衰颓”。所以,对林少华来说,《天人五衰》的翻译过程十分痛苦。

讲座最后的互动环节,有读者问林少华:“常感觉日本文学渗透着一种压抑感,读过心情难免受影响,应该如何排解?”林少华答道,这和日本人的审美有关,日本人倾向于以悲为美,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死亡。他认为,读日本文学要学会“适可而止”,因为日本文学越看人越“小”,觉得自己的感觉就是整个宇宙了;而俄罗斯文学、中国古典文学、法国文学,这类作品越看人越“大”。

作为一名日本文学译者,除了大家熟知的村上春树,林少华已经翻译了夏目漱石、渡边淳一、片山恭一、川端康成等日本名家的作品。此次,林译版三岛由纪夫由青岛出版社推出,而他的其他译作也即将由该社再版。

讲座现场

汉语好像有“三驾马车”这个说法。如果以“三架马车”打比方,日本近代文学的“三驾马车”应是夏目漱石、森鸥外和芥川龙之介;日本现代文学的“三驾马车”则非此三人莫属: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令人沉思的是,这六人中有四人死于自杀。尤其后“三驾马车”,三人均以自杀形式中止生命的流程。太宰治一九四八年投河自尽,年仅三十九岁;三岛由纪夫一九七〇年剖腹自绝,正值四十五岁盛年;川端一九七三年含煤气管自杀,时年七十四岁。自杀原因,芥川因为“恍惚的不安”,太宰治由于“人的失格”,川端可能在于创作的困局。惟独三岛的自杀原因扑朔迷离,难以定论。一般认为,破解了三岛自杀的原因,也就拿到了打开三岛文学之门的钥匙。这样,我们不妨从三岛的自杀讲起。

顺便说一句,村上春树对这三个人都不太欣赏。关于川端康成,村上说对于他作为作家的实力和才华是认可的,但对于其小说世界的形态则欣赏不来。至于太宰和三岛,村上说:“太宰治读不来,三岛由纪夫也读不来。身体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那样的小说,感觉上好像脚插进号码不合适的鞋。”说实话,我也读不来。太宰治笔下的男主人公可是太不争气了,太窝囊了,或者说太消极、太颓废了。几年前翻译过他的《人的失格》,译得我简直透不过气,脊梁骨一阵发凉,有时不得不放下笔,出门深深吸一口气,看一眼红花绿树蓝天白云,把自己从险些令人窒息的凄风苦雨中强拉出来。据说当下有不算很少的年轻人喜欢太宰治,以致产生了“丧文化”这个词儿。“丧文化”?要不得要不得,万万要不得的!借用一句伟人的话说,年轻人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朝气蓬勃,飒爽英姿,仍然为这个时代所需要,那是永远也不会过时的年轻人的风貌,年轻人的美。三岛由纪夫

三岛由纪夫

这方面,三岛由纪夫倒是和太宰治相反。如果说太宰治是个诚实厚道的“窝囊废”,三岛由纪夫则是个锋芒毕露的天才加硬汉。村上为什么不喜他,村上自己没说,我也没怎么深入探讨。而我不喜欢他,主要是不喜欢他的叠床架屋不无造作的句式。还有,他那自命不凡的执念、那走火入魔的美学诉求也让我这个凡人产生巨大的削足适履般的违和感。通俗地说,他太显摆了。换成东北话:太得瑟了!我猜想这可能也是村上不待见的一个原因。村上是个低调内敛的人,三岛这双专门用来冲刺的鞋,号码肯定不适合村上跑马拉松的脚。

说回三岛自杀。英国记者亨利·斯各特·斯托克斯写了一本三岛传记,名为《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一开篇就详细描述了三岛的自杀:“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起了个大早。剃须时,动作缓慢而谨慎。这将是他死亡时的脸庞,绝对不能有丑陋的瑕疵。他沐浴了全身,系上一条雪白簇新的日本传统兜档布,系好腰带,直接穿上盾会制服。”这是临出门的场景。接下去便是人们大体了解的过程:他率领三名盾会成员进入自卫队东部方面总监部、捆绑总监、在阳台上面对院子里的自卫队员发表演讲,最后高喊“天皇陛下万岁”而剖腹自杀……上面也说了,其时三岛四十五岁,留下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和一个九岁的男孩儿,留下比他小十岁的妻子和年老的父母。 

村上春树在他的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中也提到三岛的自杀:“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个奇特的下午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下午两点,休息室的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的形象。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声音几乎听不清。反正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吃罢热狗,又各喝了一杯咖啡。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儿音量调节钮,之后作罢,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一九七〇年,村上二十一岁,正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戏剧专业读大三。从中不难看出,三岛刻意演示的剖腹自杀几乎没在村上心里引起反响。热狗照样吃,咖啡照样喝,“反正都跟我们无关”。也就是说,三岛精心设计的自杀场面,在村上那里得到的只是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反感:较之三岛,吃热狗更上心。其实这也是村上对待右翼分子始终一贯的态度。《寻羊冒险记》里出现的“先生”就是个右翼大佬,而村上最后用“远处传来的爆炸声”终结了右翼“宿主”的性命——斩断了右翼基因传承的链条。倒是没有足够的论据证明小说中“先生”这个右翼与三岛的一闪而过存在小说逻辑上的联系,但也未必纯属偶然。因此我想,村上“读不来”三岛应该有政治态度方面的原因。

那么问题来了,三岛为什么自杀呢?为什么横竖非剖腹自杀不可呢? 

刚才提到的那位英国记者在他写的三岛传记里就此写了很多很多,粗略梳理起来,似乎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原因:

一、武士气质。三岛(本名平冈公威)是由祖母带大的。祖母出身于贵族武士世家,“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往三岛脑袋里灌输了大量的贵族武士思想,使得三岛从小就对武士的尚武精神怀有向往之情,对战争充满期待——二战末期他正在上高中——“甚至连战争,我都觉得像孩子般的高兴……连预想自己的死,也使我由于未知的喜悦而颤抖不已”。尤其在生命的最后四年,他把武士道精神奉为人生信条,关于武士修行的“教科书”《叶隐》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叶隐》认为:“武士之道即迷恋死亡。”

二、审美追求。说审美同自杀有因果关系,听起来似乎有些荒唐,但就三岛来说确实如此。三岛年轻时读了大量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从中吸取了日本人对美的灵性理解——美是瞬时的;同时广泛涉猎西方名著,尤其对王尔德深有同感。这样,日本和西方文化的相通之处促使他形成了独特的美学追求或美学观:推崇死亡之美、毁灭之美、鲜血之美、暴烈之美,认为美的终极状态便是暴烈的死亡。作者写道,这种美学观才是影响三岛最深刻的因素,“也是他做出‘切腹自杀’这样残酷决定的根源所在,而不是像传统观念所认为的——武士切腹是为了展现对天皇的忠诚”。

三、天皇崇拜。尽管如此,作者并不否认三岛自杀中的天皇因素。不过,三岛对天皇的崇拜并非绝对的、盲目的。有时候,他表达无限赞美之情;有时候,他又对当时在位的裕仁天皇采取严厉批评的态度,甚至认为,“对于1931年至1945年间日本的军事扩张,天皇及其幕僚负有责任”。相对说来,三岛对天皇的崇拜更多是文化意义上的——“我的美学观有坚实的、磐石般的基础,那便是天皇制度”,并说“天皇就是终极的文化形态”,是天皇体制和历史悠久的古典诗文使他找到了终极价值观。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对天皇放弃神权表示不满:“为什么天皇必须变成凡人?”因此,他的自杀行动“从本质上说是一次经典的抗议行为——抗议天皇及其幕僚”。当然,这是天皇崇拜的另外一面。否则,他最后三呼“天皇陛下万岁”就很难解释了。

四、同性恋,即殉情之说。作者引用了《朝日新闻》资深记者深代淳郎的一句话:三岛自杀的动机可以概括为“由同性恋、阳明学和天皇崇拜拼接出的一幅灿烂华丽的马赛克拼图”。而且,无论事实如何,当时日本舆论一致认为三岛和森田一同自杀是“同性恋人的殉情”,至今仍是日本国内的标准解释,这也符合“爱神和鲜血结合”这一三岛美学的终极境界。对此,作者不仅从三岛的长篇小说《禁色》中,还通过可靠的个人渠道证实了三岛是同性恋者,并认为自杀是三岛深爱着的森田策划的。

可是中国作家莫言不这样看。他在二十五年前的一九九六年发表了一篇题为《三岛由纪夫猜想》的文章,也主要是谈三岛之死。莫言认为三岛的自杀与同性恋无关,与天皇无关,也与武士道无关——莫言“猜想其实他是一个很怕死的人。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他夸大病情逃避兵役就是他怕死的一个例证”——那么到底与什么有关呢?莫言写道:当他写完《天人五衰》之后,“他也必须死了。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文学,因为小说,并不是因为他对天皇有多么忠诚。三岛努力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威武的、有着远大政治理想和崇高信仰的角色,实则是想借此来吸引浅薄的评论家和好起哄的民众的目光。骨子里是想用这样的非文学的手段,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做广告,一个极其成功、代价高昂的广告。从他的头颅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的全部的文字和整个的人生照亮了。从此三岛和三岛的文学就永垂不朽了”。同是作家的村上春树大概也看透了这点,所以才借助《寻羊冒险记》主人公表示不屑:热狗照吃,咖啡照喝,“反正跟我们无关”。当然,莫言关于三岛死因的说法只是一种“猜想”。

不过莫言下面的说法就未必是“猜想”了,他断言:“三岛是为了文学生,为了文学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他的政治活动骨子里是文学的和为了文学的。研究三岛必须从文学出发,用文学的观点和文学的方法,任何非文学的方法都会曲解三岛。三岛是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人,但最后的一刀却使他成了神……使他成了巨大的谜语。”

或许你想问那么一般日本人是怎么看的呢?翻阅资料,一般日本人似乎更倾向于认为是同性恋导致自杀的,但很少有人这样公开谈论,甚至把公开谈三岛之死视为一种禁忌——毕竟三岛夫人还在。

若你一定问我怎么看,我倒认为和文学关系不大,文学的价值很难达到使作家不惜为之抛头颅洒鲜血的程度。相比之下,我觉得恐怕更与武士道及武士道意义上的审美有关。三岛热衷于武士道,这点毫无疑问,但六七十年代日本也深受风靡全世界的左翼思潮的影响,“安保斗争”等学潮风起云涌,几乎没有什么人对武士道或尚武精神感兴趣。三岛对此深感失望,隐隐觉得自己受到了奚落,自尊心和名誉感因之受损。于是想以一己之死启示国人、警醒国人,同时挽回自己的尊严。而这种死当然要讲究,不能像太宰治和女人投河或者像川端康成孤独地口含煤气管那样死去,而要死得轰轰烈烈,要有一种仪式感、美感。为此他能想到的只能是武士道——武士道认为美的终极形式是死。于是决定在大庭广众之下剖腹自杀。这么着,看上去“死亡之美”、“暴烈之美”就完成了。不过我认为这仅仅是一种作为结果的呈现,并非真心为美而死。美不是死的目的。实际上为武士道“殉道”的也大多是为了个人名誉,为了尊严。所以,认为暴烈之美、死亡之美是武士道的独特美学以至日本的独特美学、终极美学的看法,恐怕是一种误解。

是的,即使所谓暴烈之美、死亡之美、毁灭之美,其实也并非武士道以至日本美学的特有传统和专利。

不妨说,中国文学中相关表达绝不少见。古诗词中的“菊残犹有傲霜枝”、“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小说中的“黛玉葬花”,说的便是同花团锦簇形成强烈反差的另一种凄婉之美,寂灭之美,亦可称为毁灭之美。这方面的豪言壮语亮节烈行可谓比比皆是,诸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士可杀而不可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记得小时夜读“三国”,读到巴郡老将严颜被俘,面对张飞的喝斥,凛然大叫“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久久为之激动不已。这种场面当然是一种美,就是说死也可抵达审美境界。

仅就自杀的美学渲染而言,三岛拔刀剖腹比之项羽的挥剑自刎也差大了。试看霸王别姬那经典一幕:项羽被围垓下,帐外但闻四面楚歌,帐内虞姬翩然起舞,项羽自斟自饮,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最后虞姬拔剑自刎——生命的终结充满了悲壮的美感。余秋雨就此总结:“项羽是一个失败的英雄。这个形象,需要有美学渲染。美学渲染不是言辞评价,而是情感告别。在这情感告别仪式上,司马迁准确地为他选择了故乡的歌,选择了爱他的美人,选择了他自己的诗句,选择了鲜血,选择了自刎。这些审美部件集中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极为悲壮、凄美的经典场面。这个场面被整个中国历史所记忆,也提升了中国历史的高贵。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悲剧英雄享受过这么高贵的告别仪式吗?我一时想不起来。”既然文史哲融会贯通的余秋雨都想不起来,那么想得起来的人肯定不多。自不待言,三岛由纪夫的剖腹自杀场面,至少从死亡美学角度完全不在余秋雨视野之内。木心说日本文化全是“唐家的废墟”可能有些过分,但的确不必过高地评价武士道剖腹自杀的所谓独特美学。何况,武士的自杀大多出于维护武士个人荣誉和尊严的需要,或者为了向自己所属集团表示尽忠,同中国语境中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格局、层次无法相提并论。

林译版三岛由纪夫作品《金阁寺》《潮骚》《天人五衰》

下面简单介绍一下三岛的三部作品,我的三部译作:《潮骚》《金阁寺》《天人五衰》,关键词分别为生存、毁灭、衰颓。

《潮骚》情节大体只有一条线,讲的是少男少女恋爱的故事,曾被搬上银幕,男女主角由当年走红的明星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主演。到处是亮丽的阳光和青翠的松林,到处是生命胀鼓鼓的活力和青春热辣辣的气息。星光下的海滩上,小伙子同心爱的少女不期而遇,那令人想起“海湾盈盈起伏的湛蓝色波纹”的少女胸部使得小伙子陷入幸福的迷乱。雨中哨所里,打盹醒来的小伙子忽然见到少女那珠圆玉润的裸体,那胸前犹如一对淘气的小动物般的乳房。当两人拥抱在一起时,感觉到的却仍是一派玉洁冰清的氛围。这里,排除一切思想,鄙夷一切学问。从东京回乡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急欲得到年轻渔夫的爱恋而终究无法如愿,能说会道的安夫注定要在情场竞争中一败涂地。作者所讴歌的生存之美,是强健的体魄,淳朴的性格,坚定的意志,虔诚的信仰。这里没有扭捏作态的风骚,没有故弄玄虚的斯文,没有怨天尤人的感伤,没有晨风夕月的抒情。一切显得淋漓酣畅,浑然天就,野趣盎然。 

《金阁寺》这部长篇取材于一九五〇年七月实际发生的纵火事件(现在的金阁寺是一九五五年修复的)。生来为口吃苦恼的青年沟口从贫穷的乡下来到金阁寺出家以后,终日沉迷于金阁之美,幻想在战火中与金阁同归于尽的壮烈场面。然而,战争的结束使这一愿望永远化为泡影。绝望之余,他毅然将金阁付诸一炬。前面的《潮骚》到处跃动的是生的诱惑,青春的光影;这部《金阁寺》则通篇鼓涌着死的魅力,毁灭的壮观,集中炫示了三岛的所谓“毁灭之美”。莫言也读过《金阁寺》,读后说的一段话可谓不同凡响:“我认为《金阁寺》简直可以当作三岛的情感自传。沟口的卑怯的心理活动应该是三岛结婚前反复体验过的。我认为如果硬说金阁寺是一个象征,那么我猜想金阁其实是一个出身高贵、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象征……金阁在烈火中的颤抖和哔剥爆响,就是三岛心中的女人在情欲高潮中的抽搐和呻吟。”莫言还引用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的话来证明自己的猜想:“三岛设计烧金阁这种表现,很可能是他在此之前对人生所感到的最官能性的发情的一种形式。”

自不待言,三岛由纪夫的文艺美学,并不限于生存之美和毁灭之美。例如《天人五衰》的“衰”,毁灭固然毁灭了,却很难让人和美联系起来。《天人五衰》是“丰饶之海”四部系列长篇的最后一部。佛教中的所谓“天人”,类似基督教中的天使,乃超自然存在,但并未超越死亡。“五衰”即临近死亡之时的五种异象,有小五衰与大五衰之别。小五衰为“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著身,著镜不舍,身虚眼瞬”;大五衰为“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但这部长篇小说并未具体描写“五衰”异象,而主要表达作者对死亡、对生死轮回的探索,以及探索未果的绝望。如果说《潮骚》中的生存之美、肉体之美是天人生涯的盛期或顶峰,那么《金阁寺》的毁灭之美则是天人内心撕裂的困惑和痛楚,而《天人五衰》无疑是天人的凄惨结局。不妨断言,天人即是作者三岛由纪夫本人,是其本人的写照。实际上《天人五衰》也是他的绝笔之作,手稿交付编辑当天便剖腹自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