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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与太阳》:凝视深渊的另一边 
来源:光明网 | 林好男  2021年09月27日07:23

无论故事的背景有多大差异,多年以来石黑一雄总喜欢藏在“不可靠的叙述者”面具背后提出本质性的问题。在小说《克拉拉与太阳》里,承担第一人称述说任务的从人类变成陪护型机器人——克拉拉。罹患怪病的女孩乔西对它一见钟情,克拉拉的故事由此展开。

《克拉拉与太阳》封面

无需伏笔的命运

石黑一雄原本希望将克拉拉的故事写成儿童读物,在女儿的劝说下,最终成了一本温情而悲伤的严肃文学作品。残酷的真相在最后才向读者敞开:克拉拉坐在堆场里整理一生的记忆,当初将它卖掉的经理走过来,告诉她,“你是我拥有过的最棒的机器人之一”。而克拉拉谢绝了经理为她寻觅下一个伙伴的好意,决定继续坐在那个孤独的位置上,不等待任何人,也不心怀任何期待。

石黑一雄没有点破,但读者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克拉拉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失去了利用价值,被堆场回收,意味着这台人工智能机器人已时日无多。

从本质上说,克拉拉是一件付费商品,它的存在价值与意义是被人类赋予的。尽管机器人能够与被服务对象形成亲密无间的陪伴关系,但从常人的理解上看,它们的处境又不比宠物或仆人好多少:机器人与人类之间是完全不平等的,克拉拉愿意牺牲自己延续乔西,毕生模仿乔西,成为乔西,这种对自我存在的彻底放弃,本身也是非人性甚至非人道的。

克拉拉近乎完美地完成陪护任务,却只能在堆场里等待被销毁,她的悲剧命运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这也是所有陪护机器人的宿命。从中映照出的与其说是人类的残酷,不如说是人类的可悲:对人性缺陷的清醒认知让我们难以对同类抱有期待,只能从人工智能那里求得内心安慰,一边完成程序写入与批量生产,一边还无需对它们负责,从根本上取消了道德重负。

现实,还是隐喻?

石黑一雄从来都不是一个硬科幻作家,他轻巧地避开了宏大世界观的设定,对机器人的运行逻辑、人类基因改造的“提升”方式均轻巧带过,语焉不详的处理方式也令这本书看上去更像是披着科幻外壳的传统小说。硬科幻作品中那种对工具理性的迷恋,往往导向人与机器人之间的兵戎相见。《克拉拉与太阳》则更接近于普通读者都能接受的家庭故事,不那么硬核,不那么紧张,温暖得有种不真实感。

读者共情于克拉拉的命运,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它以浓缩的形式隐喻了我们的一生。我们很容易从克拉拉生命的不同阶段读出自己的影子,那里面有着关于人心的深不可测。即便在故事的未来背景下,人类依然无法跨越阶级的鸿沟,正如没有接受基因“提升”的里克没能跟青梅竹马的乔西走到一起。爱看似可以战胜孤独与死亡,但其代价却是一批批自我缺失的机器人前赴后继,在完成使命后走向坟墓。即便有先进科技的加持,仍然很难认为那是个更加光明的世界。

然而,机器人真的没有情感么?克拉拉被买走前曾记录下机器人商店里发生的一个细节:那些和它同一批次的AF看到最新型号B3时,眼神中流露出无法压抑的恐惧:它们担心自己会被新型号替代,即便在橱窗里站得再久,也没有人把他们领回家。克拉拉也曾为了等待乔西,故意在另一个顾客前来问询时表现反常,这让人很难相信它们真的缺少某些更高阶的情感。

石黑一雄自己承认,克拉拉的视角给了他很大的创作自由,因为没有人知道有感情的机器人如何思考,也不会有哪个机器人跳出来批评他的描述有误。事实上,这种设定上的暧昧与模糊,进一步证明了作者在面对人工智能、基因编辑等技术时保守的态度。石黑一雄借克拉拉之口说道,每个人类都是独特的存在,因为在爱她们的人心中留有回忆,而人心中这些迷宫一般的房间结构,永远无法被算法穷尽——“如果你要学习的是乔西的内心,无论你在那些房间里游荡了多久,总会有别的房间是你从来没有走入过的。”

石黑一雄清楚地看到了大数据与AI的威力,但他并不认为真的会出现一个机器人可以完美复制人类内心的超级智能乌托邦。故事中的卡帕尔迪是那个乌托邦的信奉者,他以乔西的身体为模具打造了新的副本,坚信克拉拉可以通过学习复制乔西的一切,在乔西死后为乔母当女儿。

石黑一雄否认了这种可能性,于是我们看到,在克拉拉的祷告下,乔西奇迹般地病愈。在最后时刻,虚拟科技输给了神秘信仰,故事从未来再度被拉回现实。但石黑一雄笔下的现实显然已经跳出了传统意义的范畴,人类必须艰难地试图与人工智能共存,在剧烈变动的时代中找到新的出路。

仰望太阳,凝视深渊

太阳作为书中最重要的意象,不但是克拉拉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也是它从未改变与动摇的信仰。克拉拉对太阳怀有赤子般的虔诚与热爱,这在人类看来近乎不可理喻,但在太阳能机器人的逻辑中则没有问题。乔西濒死之际所有人都一筹莫展。克拉拉再次向太阳祷告并大获成功,这个类似宗教显灵的神迹,让克拉拉摆脱了被强加的从属地位,暂时性地变成了有意愿、有期待、具备高度行动力的主体。

石黑一雄选择让克拉拉得偿所愿,重申了人世间复杂情感的独特性,但人工智能的不断进化仍足以粉碎对人性的幻觉。克拉拉几乎是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机器人最佳模板,既具备高度智慧,不折不扣地执行目标,又不会自我演化出任何试图伤害人类的行为。

这形成了某种悖论:并不完美的人类需要攻克多少技术瓶颈,才能让这种完美的智能体变成现实。如果未来机器人拥有了哪怕是最低程度的自我意识,又如何确保它们只吸收人性的善,远离人性的恶?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卡帕尔迪先生的实验成功,机器人可以彻底复制人类,我们的全部情感与行为特征变成一串串不再神秘的代码,那么它们是否还值得被探讨、被珍视,谁又能确保原本那一套维系世界运行的伦理体系不走向崩塌?

这个故事最令读者难过的并非克拉拉之死,而是我们恐怕永不可能拥有像它一样完美、一样纯粹利他的机器人。人类终究要在科技进步与自我毁灭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试探与凝视,既要让人工智能最大限度为我所用,又要尽可能久地保住万物之灵长的合法性和神圣性。即便我们知道,这种神圣性正随着工具理性的高扬而缓慢消逝,而深渊的另一边也并非科技允诺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