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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又一:莫若相逢于江湖
来源:《长江文艺》 | 梁又一  2021年10月17日22:32
关键词:阿占

读阿占的小说,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侠气”或“江湖”之类的词语。你看,“胡三背着琴,像侠客佩剑一样,行于当街”,你听,“大风夹杂着暗器或铁物,带来杀意深冷”。如古龙寥寥数笔就奠定全文基调的开头一样,阿占的小说甫一开始就将人拉入古意淋漓的江湖世界。说起江湖,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正是一群群身份各异、性格迥然不同的生命个体的存在,才于彼此的牵绊中上演出一幕幕快意恩仇的世间传奇。如果说《制琴记》中的胡三和韩五,一出场就是不世出的隐居高人;那么从《墨池记》的李可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名普通少年,是如何从无名之辈一路取经升级,直至逆袭为一代书法大家的成长经历。

李可真在书法领域的一路开挂,离不开其名义上三位师傅的鼎力相助。父亲、松菴和庐老,都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帮助李可真于不同阶段有所精进。作为李可真学艺道路上的引领者,父亲将滞重生活中的希望寄托在三代单传的儿子身上,推着儿子走入书法的世界。“提、按、顿、收笔,父亲一遍遍示范着基本笔画。逆、折、回、转,父亲一遍遍敲打着书写要领。”父亲的教诲磨砺了少年急躁、不安生的性子,帮助其养成稳重端正的态度,更为李可真打下坚实的基本功底。父亲带领少年入了门,松菴则让李可真初窥书法的要妙。“不可太忙,不可太缓,不可太瘦,不可太肥。松菴只说十六个字,少年就被打醒了似的,赶紧稳住六神,继续写。”这位住在破旧老房阁楼上的神秘人,不仅有着高超的医术,还写得一手笔法穿插挪让极有法度的欧体,不求章法而自得章法,使少年具备了书者应有的虚静心态。一生践行君子之道的庐老,告诫李可真的道理更加简单:无他,唯坚持耳。“既然学了书法,就要坚持到底……以不变应万变,淡泊于世,优游于艺,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以扎实的基本功为底,辅以谦逊雅正的良好心态,坚持不懈的人生态度,李可真于书法之路中内外兼修,稳打稳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从容与坚定。

三位师傅对李可真在书法上的指教虽然侧重点各异,但核心的一点却极为相似,那就是书品同人品。他们嘱咐少年要想练好书法,先得学会做人。纵然颜真卿、柳公权和赵孟頫皆为书法大家,父亲却只对前两者推崇备至,只因为“二人风神骨气居上,不唯书法如斯,人品犹然”,而赵孟頫做了元的降臣。作者又借父亲之口,表达了对松菴何以书法与医术俱佳的感慨,“好中医先有好字,好字透着医者的恬淡和慈心”,两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庐老更是有句口头禅,“要凭写字吃饭,先按规矩做人。”正是在师傅们的言传身教下,李可真才讷言敏行,温润通达,不激不厉,完成了外在书法与内在生命的融合贯通。技艺纵然可以通过后天的勤学苦练完成,心志却必须从源头修炼,这是顺利踏上从艺之路的不二法门。可以说《墨池记》明面上写的是李可真在书法造诣上的日益精进,实际上叙述的是其精神上的逐步成长。浮山之行和雨天练字的师法自然,松菴遭受不公正待遇后的以德报怨,喜欢茱萸却不得的爱与痛,这一切都让李可真对自然、人性、情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移情书法并加速了其在艺术范畴的顿悟。

李可真少年时练习书法或许是迫于无奈,也或许是爱慕虚荣,但在经历了如此种种后,书法已成为他忘却外界烦恼、保持自我本心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以一种更博大的胸怀将书法纳入生命,以敏锐和通透之心感悟世界,遂发现了“世间事物,同类者有许多相异之处,异类者亦有许多相同之处”的真谛。于是乎文中有诸多关于不同门类艺术相通的高见,如书法与医术的互见,“悬壶济世,化心迹于纸上,修成了那种独有的书卷气,最后是书如其人”; 如 书法与武术的类比,“以书体流派作比,颜真卿楷书庄严持重,宛如舞台上的铜锤花面姚期。《三岔口》任堂惠、《十字坡》武松,这类短打武生,又会让人想到柳公权的矫捷与干练”;再如书法与京剧的相似,“唱念通笔法,京剧的声腔、书法的运笔,都是一回事。用喉阻音似涨墨枯墨,行腔共鸣便是中锋走笔”。就像武侠小说中博采众长、兼容并蓄,最终融合前人经验、开山立派的武林高手一样,李可真得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大胆地将中医、武术、京剧与书法结合,至此打通艺术门类的任督二脉,破除原有的壁垒隔阂,遂成书法领域的一代宗师。

融合不仅是小说中的李可真成功破圈的关键,也是作家阿占的独特写作密码。她在《每个作家都是从故乡写起》中曾这样说道:“从散文到小说是个很自然而然的过程,没有刻意去转或者是跨界。我觉得可能是年龄到了,认识世界的角度、方式不一样了,宽容了,或者是对物理性的时间有了时光况味的理解。我理解了,这种表达方式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所以她的作品既有如散文般对事物铺陈且详尽的记录,也不乏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刻洞察与叩问。《制琴记》中处处可见乐器乐理的精妙论述,最后的落脚点回到对中国传统技艺消逝的反思;《满载的故事》描绘了大量关于海流和鱼汛的生动图景,但文中依然时不时闪现生态环境被破坏后,渔人们无以为业、无根可寻的忧虑;《人间流水》中有不少介绍酿制与品尝啤酒方法的叙述,亦有因为城市规划建设,存在了多年的啤酒屋即将被拆解的无奈。到了《墨池记》,作者对药草药理、京剧唱腔、笔墨纸砚的详细展开达到专业的程度,娓娓道来却绝不无趣枯燥,于轻描淡写中点出时光一去不复回的必然。

在成功实现文体间融合的基础上,阿占还试图把绘画中的留白引入作品内部。具体表现就是在文中留下了大量玄之又玄的秘密,等待读者去发现。例如《墨池记》中松菴在年轻时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才被迫背井离乡、带着寡母住进荒凉的阁楼?而在被人寻仇后,他又去了哪里?少女茱萸投毒失败后,下落在何处?她又是不是李可真后来的妻子——那个左脚略微有些异样的女人?阿占无意给出明晰的答案,毕竟故事的完整性从来不是她的追求,创作出“有况味的故事”或者“只带动情绪,不提供答案”的文本,才是其作品的真正内核所在。若说阿占从美术中领悟出的是小说之道,那从音乐上牵引来的则是小说之技。“马连良的唱腔,婉转中不失苍劲,高峰坠石,又着地无声,那一刻,生死纵有顿挫,阴阳也已无界。”短短几句,就以形象的画面感衬出了演员唱腔的精妙,留下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想象空间,可见作者良好的语言功底,和对艺术特性的精准把捉。总之,阿占就像一位身怀绝技、自由游走在江湖中的侠女,看到独特的风景,兴之所至便描摹下来;听到悦耳的音乐,跟着节拍踏歌而行;遇到有意思的人,随时坐下与其对饮几杯,互相道一道彼此的所遇所闻,但绝不问来路与归途。因为他们相信,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自会相逢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