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谛视光的中心,那一片寂静  ——在《四个四重奏》里观听艾略特的艺术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 程卫平  2021年11月24日08:40

T.S.艾略特在1961年为利兹大学的毕业生作了一场题为《批评批评家》的讲座,他列出四种不同类型的批评家:以批评为生的职的批评家、偏重个人情趣爱好且善于发掘的“辩护人”式批评家、理论型的学院批评家、身为诗人的批评家。作为诗评家的艾略特归入最后一列似无可非议,而牛津大学历史上获英语文学默顿教授一职的首位女子——海伦·加德纳博士则理应归入“学院批评家”之列。

海伦•加德纳尤以研究艾略特(及多恩)的诗歌知名,出版了三部关于艾略特的研究专著;而《艾略特的艺术》这本大家小书是她在70多年前牛津大学系列讲座的基础上整理而成,期间重印五次。书中吸收了艾略特本人的部分批评观念来阐述他的诗歌,而探讨的核心则是艾略特晚期代表作——助他登上诺贝尔奖殿堂的经典长诗《四个四重奏》。加德纳的批评理论沿袭英国的诗学评论传统,强调诗歌与诗人时代之间的历史关联与互动,她认为艾略特的一个伟大之处,在于“接纳了所在时代的语言”(并予以精炼)。她反对过度解读诗歌,滥用学术术语,相信诗歌批评之功在于“点亮火炬”,而非“挥舞权杖”,“重在阐明而非攻击”。

在论述上加德纳另辟蹊径,采用有趣的“圆形结构”,恰好呼应了艾略特“结束是我们的出发之处”之哲思,即讨论始于这部作品,再回望这之前的作品(包括戏剧和诗歌,其中自然包括《荒原》),为的是分析和细描《四个四重奏》诞生的来路和脉络,最后又回到这部作品,细解其文学与音乐上的审美意义及思想价值。作者在该书几次重印过程中,除了修改一处错误,放弃了“重新修订”的机会,还这本书以本来面目,是因为它真实记录了二战期间她那一代人的“重要文学经验”。另一方面,也证明此书经得起时间的推敲,70年过去,它丝毫未失艾略特诗评杰作之光芒。

该书所在书系——“文学纪念碑”一向以作家传记见长,而总览《艾略特的艺术》,我们发现这本小书或可视为艾略特一生诗歌实践的“小传”。只不过加德纳的诗学分析止步于艾略特的私人生活之篱墙,不会在诗行里寻觅诗人与艾米莉·黑尔的爱情低语,或许这正是诗歌批评家与传记作家之分野。

《T.S.艾略特的艺术》 [英]海伦•加德纳 著 李小均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书的题眼为“艺术”二字,艾略特致力于艺术,以诗为艺,借艺术之径“探索最严肃的经验、道德痛苦、孤独、宗教怀疑和信仰”(语出加德纳《捍卫想象》),其实亦将生活化为艺术。而加德纳也将《四个四重奏》作为真正的艺术品来看待,认为它克服了艾略特前期诗歌在意象和风格上的气质缺陷,其情感内涵和表现手法远胜从前,表现力丰富而臻于纯熟。《四个四重奏》的伟大在于大胆放弃旧有的英雄诗体,重拾“重读诗”的传统予以改造,从而“创造出灵活有力的新的诗体”,最终“革新我们时代的诗歌语言”,也向世人和来者挖掘了语言的潜力,甚至改变我们欣赏以往诗歌的体验。

海伦·加德纳承认,艾略特作为文学评论家的观念对她的批评理论产生了重要影响。她在书中开篇直接引入艾略特所创造的概念“听觉想象力”,并以此为立足点,比较斯宾塞、弥尔顿、莎士比亚以来多位重要英语诗人的诗艺差异和风格演变,并从艾略特的《荒原》经《空心人》《灰星期三》转而进入《四个四重奏》文本的每一分部细节展开对诗人风格气质之嬗变以及语词之本质的思考。所谓“大诗人”正是仰赖听觉想象力获得诗歌的“鼓点”节奏和活力,寻得突破、自我解放与创新。

至于何谓听觉想象力?答案既在艾略特的诗里,也在他的论文《诗歌的用途》中:

听觉想象力是指这种对于音节和节奏的感觉,它能朝下穿透思想和情感的意识层面,使每个语词充满活力,它能沉入最原始、完全被遗忘之处,它能回到原初并把一些东西带回,它能追寻开端和终结。

由此,从艾略特和他的《四个四重奏》身上,加德纳总结出大诗人以及伟大杰作的独特之处。

艾略特认为“诗的幼芽是在音乐厅里得到催生茁长”,而“节奏感和结构感”是诗人最接近音乐的特质。《四个四重奏》有《荒原》中交响乐的丰富,也有室内乐的美感,表面的自由和内在的严谨琴瑟和鸣融为一体。加德纳在这部诗作的四个篇章之间观听出同四重奏乐章的联系,这既体现在结构形式上,也反映于节奏与韵律的起伏变化;诗歌中对意象的运用,意象的反复出现时刻让我们想起贝多芬的音乐作品。另一方面,虽然艾略特的诗一向以晦涩神秘、引经据典和强烈宗教性著称,很多读者更视之为畏途,但加德纳认为艾诗之难解,主要在于主题性质。而在开满繁花之园的《四个四重奏》中,艾略特努力走向更广的读者与之交流,语言更明白、晓畅、清晰和光明,这也显示他风格和艺术手法在晚期发生了显著转变。如果将此诗同《荒原》对比,不难读出这一变化。

掩卷,在“四重奏”的余音里想起2001年勇夺柏林金熊奖的美国影片《深知我心》(Wit),片中抗癌女主角薇薇安有位大学导师——阿什福德博士,老教授的原型正是此书作者海伦·加德纳,只是在片中响起的是多恩的诗,而非艾略特。可惜影片上映时,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学术生涯贯穿整个冷战时期的加德纳已驾鹤西去15载。

由此不如再把目光转向另一部德国经典影片《罗拉快跑》,里面引用艾略特的一句名言作主旨,或可作为艾略特的创作乃至此书作者学术之涯形而上的总结:

我们不应停止探索,

在一切探索的尽头

我们会到达起点,

并头一回了解这起点。

(作者系图书编辑,德、英文自由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