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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的雾中行走 ——路内长篇小说《雾行者》的叙事美学
来源:文艺报 | 王雪瑛  2021年12月08日09:13

“消失的人出现,出现的人消失,”这不仅是周劭对梦境的记忆,也是对他的生活的隐喻。周劭由南方初冬的海滨K市被紧急调往千里之外大雪封冻的H市,他是美仙瓷砖公司的外仓仓管员,经常6个月便更换城市,通过一台传真机与总部联系,他离开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他行走在一个时代,回望着一个时代,他接受了作家路内的邀请,出现在他的长篇小说《雾行者》中,他不断地流动,不停地行走,没有预期的相遇,没有告别的消失,都是他人生中的常态,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状态,也是一代雾行者的人生经历。

这是呈现一代雾行者跨越世纪的长篇小说,他们的青春在世纪交替中绵延,路内叙写的故事在1998年至2008年的十年间展开。这十年正对应于中国的工业时代,是中国经济腾飞的十年;这十年也是普通人生活变化最大的十年,也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人生漂移起伏的十年。他们的人生在时代的洪流中穿越,被快速的变动裹挟着,犹如在大雾中前行,文学是他们漂移中的微光。

周劭、端木云、辛未来是大学同学,他们正临毕业时,遇到中国高等教育体制改革的关键之年:毕业生要面向人才市场,自谋职业。他们是普通高校的毕业生,找到合适的职业实非易事。离开校园,走向社会,意味着文学青年坠入现实,刚刚建立的自我与时代的碰撞开始了,粗粝现实与内心愿景狭路相逢,谋生与理想的短兵相接,他们必须应对生活的磨砺。路内的目光注视着周劭和端木云他们的人生轨迹,他们的行走与中国的工业时代相互叠合的状态。

铁井镇坐落在上海、江苏、浙江交界处,成了数万外地打工仔的集散地。美仙瓷砖公司是铁井镇开发区最大的一家台资企业,主营瓷砖和人造大理石。常规情况下约有1200名蓝领工人,100名白领职员,以及数量难以统计的外地分销处销售员。如果说毕业后在药店做“销售”是他们谋生的序章,那么走向铁井镇,入职美仙瓷砖公司,做外放仓管员是他们自我生存的重要篇章。相对于穿灰色制服的工人发疯似的干活,他们的生存条件相对优越,但是他们独自生活在城市的边缘,每隔半年调换工作城市,在全国范围内游荡,不断地与孤独相遇,成为工业时代的“江湖儿女”。

《雾行者》不是武侠和传奇小说,路内不会以穿越来逃离现实的粗粝和骨感,而是追随着他们的雾中行走来揭示他们的生存,打量他们的内心。“江湖儿女,萍水相逢”是他们面对变动不居的生活境遇的自嘲与安慰。所谓江湖儿女,隐含着青春的疼痛、人生的漂泊,但又是困顿中不乏活力,以洒脱掩尽苍凉。流动与迁移、城市与乡镇、车站与库区构成了小说的内在肌理,“江湖儿女”构成路内的叙事美学。

路内在访谈中表示,“改革开放作为文学题材而言,人口流动是其中最具有写作意义的现象,它是政治和经济的变化,带动了观念和行为的变化。”人口流动是中国当代社会转型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也是路内理解20世纪90年代的关键词。社会结构的变化在世纪之交展开,人口流动中,不仅有体制内的工人下岗,也有农民工进城,还有大学生毕业。周劭、端木云们置身于人才市场,人口流动与职业的不确定性带来的漂泊感成为那个时代青年的内心情结。路内以江湖儿女、萍水相逢构成鲜活的文学场域,对经历人口流动的青年生存境遇的叙写中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生动表情。

不管在K市、H市还是重庆、上海,仓管员频繁变动中的工作节奏,带来身不由己的生活状态,大部分人会在3个月内离职,不可能建立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和情感关系,他们之间的邂逅与失联,短期关系成为基本模式,带来内心情感结构的变化。

身份证、学位证书是个人现身于社会的重要证明,也是用人单位录取员工的主要证明,有人为了重新开启自己的生活,有意隐瞒或者造假学历和身份,在小说中被标注为“假人”。“假人”出现在美仙公司,出现在那个时代流动的生活中。“假人”以一种现实可行的方式生存,又会在突然的变故中消失,真实的相遇,突然的失联,往往是江湖儿女人生经历中的真实体验:有的人是永久地消失,比如林杰;有的人消失了又出现,比如辛未来。“每一个邂逅的人都是残缺的文本”,小说描述了他们在短暂交集中,留下的大量的空白用回忆来补充,同时也为后续情节中重逢和峰回路转预留了伏笔。

《雾行者》由五章组成,第一章《暴雪》与第四章《变容》的主人公是周劭,第二章《逆戟鲸》与第五章《人山人海》的主人公是端木云。他们共同构成了第三章《迦楼罗》中的双重主人公。端木云和周劭是小说人物群体中的主要人物,他们曾经是关系最密切的同学,毕业后同住过出租房,在上海不同的药店里卖过“药”,一起从上海到了铁井镇,成为美仙公司在不同城市的外仓员,在起伏动荡的生活中,他们通过邮件和电话的联系时断时续,周劭渐渐地感到了陌生与距离。“我们好像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在这另一个时代里我们已经变成了陌生人。”

周劭与戴红围巾的女孩凌明心相遇于库区的墙角,告别于H市的高铁站。他们有过身心的交流。高铁票和假身份证,专程送她到车站,是他送给她的告别礼物。凌明心也是一个“假人”,但他们的邂逅与交往是真实的。周劭与凌明心是萍水相逢,是一件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爱情;周劭与辛未来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加恋人,他们曾经的亲密交往在周劭的心里留下抹不去的记忆,辛未来也成为路内设置悬念,展开情节、结构整部小说的特殊人物。

辛未来是校文学社副社长,床头贴着茨维塔耶娃的素描头像,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时会拿出自己的诗作给招聘管过目。大学毕业后,她与周劭有过一段艰辛的同居生活:有历史的筒子楼,有霉味的出租屋。没有稳定工作,入不敷出的拮据……辛未来拿着歌词去影视公司找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所踪……

周劭是火车司机的儿子,在他看来,辛未来的失联犹如“一列开进隧道却再也没有出来的火车”。真实的交往,突然的消失造成的悬念与思念漂浮在他的心里。她的故事没有就此结束,她的重现如同在回答《雾行者》腰封上印着的问题:“你曾经是文学青年,后来发生了什么?”辛未来在失联十年后,终于满血复归了,她作为卧底记者,潜伏于一家肉类加工厂收集证据,豪情满怀地自称“中国最像女革命家的就是我们这些女记者”……让我们看到了文学女青年谱系中一个全新的人物形象。

路内的小说有着俗世的根底,丰富的生活细节,写实的各种场景,真实的人生困境,个体青春面对骨感的现实,漂移的生活,内心陷入种种选择与挣扎。当你被他的逼真写实的笔触带入人物的生活,想象着这就是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的时候,他又会以直接探讨文学虚构与真实原型的方式间离着你的联想,他以小说中的人物,比如端木云文学写作的方式探讨着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端木云出生于乡村,全家为了资助他上大学,姐姐被迫嫁到李河镇,他的身上有着文学青年的敏感、天真、倔强和忧郁。在大学毕业前夕,他应文学编辑沉玲的邀请参加了杂志社的笔会,结识了小川、玄雨等“文学青年”,后来他们并没有成为专职的文学从业者,但从没有放弃文学对生活的观照、对自我的审视。文学让他们保持着内心的丰富、超越的力量,抵抗着生活的沉重、现实的匮乏。

路内并没有将“文学青年”标签化,而是让每一个人物都有着自己的个性与选择,他们不同的行走方式,拷问着人性的不同层面,小说勾勒出文学青年在雾中行走的群像,岁月在流动,时代在变化,他们的生存方式也在变化,他们的自我也在坚守与调整,选择与适应中发生变化;小说用十年的追踪完成了文学青年的命运联展。

“这样一条公路,历史并不长久,它仍然是被塑造的产物,由多条公路拼接连贯而成,并赋予其固定的编号:318。它的空间存在就像时间的拼接术、人生的拼接术……我想象有这么一种长篇小说,经历不同的风土,紧贴着某一纬度,不绝如缕、义无反顾地向前,由西向东沉入海洋,由东向西穿越国境。我指的不是公路小说,更不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伟大文学,事实上,一级公路的宽度仅是双向四车道,与山脉河川不可同日而语。对某些人来说,这一诉说着‘我’的象征之物意味着可能去往极远之处,获得一种并不算太廉价的解脱,但也仅仅是意味而已。”

这一段将长篇小说理想与318公路并置,构成“互文”的论述,出现在小说的第五章《人山人海》中,这是端木云在西藏时的内心独白,更是路内的小说美学,不仅流露了文学青年对生活与文学的领悟,更是表明了路内驾驭小说的能力,将真实公路与人生行走、现实生活与内心思绪、时代变化与青春情结、江湖儿女的境遇与小说叙述的意境全都连接起来,形成意象恢宏的文学星图,赋予《雾行者》丰富的审美内涵。文学没有外在于他们的生活,文学不是脆弱中的逃避,而是他们日常中的思索、承受后的超越。他们的雾中行走的状态和意象不仅有着迷惘与困顿,还有着苍凉之后的雄浑与慰藉。路内的叙述在文学与生活、时代与自我的碰撞中展开,有着丰富的层次、真实的质感。《雾行者》犹如回首青春走过爱与痛交织、理想与现实对弈的长路中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