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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狮少年》:擎天柱上的狮头
来源:文艺报 | 刘西竹  2022年01月17日21:20

对我来说,《雄狮少年》是一部很特别的动画。

故事的主角有着女性化的发型和名字“阿娟”,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见的“大眼睛女孩”苏明娟:黑白照片里的女孩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向凝视她的每个人,目光里写满了不安与渴望。然而与之不同的是,相似的发型下,动画里的男主却只有一双罕见于3D动画角色的眯缝眼,做不出奇奇怪怪的表情,显得整张脸和整个人都土土的、呆呆的。两个“阿娟”、两副不一样的面容,却实实在在地属于同一枚“硬币”——留守儿童,及其所代表的广大底层人民。

将镜头对准社会底层,让被忽视者浮出水面,在动画电影中较为少见。破败的乡村与低矮的店铺、沉闷的工地与简陋的宿舍、臭烘烘的咸鱼与沉甸甸的沙袋、上不了大学的孩子与他们回不了老家的父母、木棉花与暴风雨等独属于广东乡下的风物,对于我这个从小生长在大城市的人来说,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戴锦华曾说,在中产阶级眼里,穿着工作服的穷人往往沦为“背景板”的一部分。翻盖手机与投币电话,在我眼中,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老皇历了,可在阿娟的世界里却还是当下生活的必需品。就像生活在其中的人一样,这个世界完全不符合当下国内主流观众对“动画”应该具有的“美”的期待。不过,也正是这种强烈得不像动画、更像真人电影的荧幕内外的反差感,构成了这部动画有别于我所见过的一切动画电影的、独一无二的艺术风格之底色。

在这个一直存在于现实世界,却从未出现在动画世界的传统而又新颖的舞台上,阿娟和他的朋友们演出的是一场普通却又不平凡的“追梦”戏码。阿猫阿狗的具体身世从未被导演揭露,但与爷爷相依为命、父母在工地搬砖的阿娟,却从一开始就赤裸裸地告诉观众:在兄弟三人从“病猫”走向“雄狮”的道路上,最大的阻力不是别物,却偏偏是一个“穷”字。十多年前,阿娟的师傅曾是镇上的舞狮冠军,却为了维持生计忍痛割爱、重归市井。十多年后,阿娟的父亲在城里工伤卧床不起,他自己也无奈背井离乡、养家糊口。在乡下,邻村的舞狮队反复拒绝阿娟加入,因为他们认为他弱不禁风;在城里,专业的舞狮人也随意否定他的外卖,因为他们看见他“把汤洒了”。如果说前一幕看起来还有点像传统的动画情节,后一幕便真实得仿佛当下的新闻事件。乍看之下,作为叙事母题的“贫穷”与作为故事载体的“动画”,仿佛永远风马牛不相及:后者的力量让想象超脱飞扬,前者的引力却让一切砰然坠地。然而正因如此,《雄狮少年》才成为一部不一般乃至独一份的动画:故事里,没有超自然的邪恶,只有不平等的原罪。“雄狮”的敌人不是尼采笔下虚幻的恶龙,而是现实世界沉重的生存。

故事中最令我动容的是“咸鱼强”的妻子,舞狮的英姿之美让她在许多年前选择了咸鱼强,舞狮的挣钱之难让她逼着他放弃了当年的梦想。多年来,为了生存,一直是她督促丈夫认清现实、认真工作,但遇见阿娟三人后,却也是她帮助丈夫力排众议、重操旧业。从当年到现在,卖鱼的大叔一直想做回舞狮的青年;而她自己也不是不清楚,她爱的一直都是那个男人身为“雄狮”的一面,而不是他那副“咸鱼”的模样。另一方面,倘若不是爱妻子,当年志在雄狮的男人又为何心甘情愿、小心翼翼地做了这么多年的咸鱼?她和他本来就有着相同的梦想,也一同面对着生活的艰难。当这个嘴硬的女人最终在阿娟三人的软磨硬泡下心软,决定为丈夫承担工作、放他去训练徒弟时,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姐姐》中安然的姑姑。不论是作为女性还是底层人,在历史的车轮下,她们总是比男性承受更多不能承受的重量、放弃更多不该放弃的奢望,也因此变得无法想象的刚强,将难以表达的温柔与怜悯全部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故事的结尾,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阿娟在宿舍里醒来,床头墙上多了一张照片:擎天柱上半个残破的狮头,谁也说不清这样的结局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好的故事应当揭示生活的缺憾,而不是将其掩盖。就影片的剧情本身而言,《雄狮》已经尽可能圆满地完成了这一任务,然而对观众的影响而言,它是否能引发广泛思考,还是个未知数。如今,现实世界的苏明娟已经成为一名成功的慈善家,故事里的阿娟以及那些和他一样的、生活在我们习焉不察的“折叠空间”的年轻人们,又有多少能够摆脱“背景板”的地位,让“另一个世界”看见自己的梦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