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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如何容纳“中国”——2021年中篇小说述评
来源:《小说评论》 | 段守新  2022年01月19日08:10

到2021年末,这场覆盖全球的新冠疫情已经足足持续了有两年之久,而它何时能结束,是否能结束,或者至少变得能与人类和平相处,尚远在我们的悬想之外。在这种普遍的沉闷氛围中,我们也只有努力按捺下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抓住生活里一些稳实可靠的东西,一点点向前行进。

近几年文学的气质和情态,其实也有类于是。那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或者雄强健旺的整体性精神气象,或许一时难以出现,但我们下沉到文学现场,年复一年,也还是总能发现若干佳作,或多或少,在悄然累积,一如金砂在岩层中的形成。本年度的中篇小说创作,在题材和内容上继续保持着多元拓展态势,涉及乡土(如李约热的《八度屯》、潘灵的《太平有象》),工业(如李铁的《手工》),军旅(如杜光辉的《入伍》、王凯的《荒野步枪手》),官场(如杨少衡的《铜离子》),谍战(如海男的《苏州河》),历史传奇(如程永新的《青城山记》),科幻(如小白的《“发挥你无限的潜能”》)等诸多领域。而在审美形态上,在现实主义美学主导的基本框架内,作家们也尽其可能地积极探索叙事方式的多样性,时空闪回跳跃、多线索并行和缠绕、“戏中戏”的双层结构、梦境、隐喻等,不一而足。宏观地看,对底层社会和弱势群体的关切,轻喜剧风格的日常叙事,犯罪题材的层出不穷,以及精神“寻根”的趋向,大致可以作为我们据以观察和理解本年度中篇小说风景的“四扇屏”。

本年度,底层叙事在中篇小说创作中,仍然占有较为突出的位置和比重。通过空间迁徙,让“乡下人进城”,在城/乡、贫/富、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性社会文化结构中,构建双方的碰撞乃至冲突,以表达对弱势群体生存境遇和精神情感的关怀,也仍然是底层叙事的基本路径或策略。在《高墙和鸡蛋》的演讲中,村上春树表示,他“将永远地站在鸡蛋的那一边”,因为我们每一个个体,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一个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灵魂,但却只拥有脆薄的外壳,面对着高大坚固的体制高墙有可能带给我们的侵犯和伤害,因此,“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这正是故事的职责,对此我深信不疑”[1]。这样的文学精神和写作伦理,在今年的底层叙事中同样得到了可贵的呼应。

胡学文的《跳鲤》讲述的故事,是一对因生活所迫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夫妇,“时来运转”,竟成了开发商“黎总”父亲的保姆,薪水丰厚,待遇优渥。但是时日渐长,由于老头喜欢上了主人公的妻子,而黎总“只想给父亲一个幸福的晚年”,在她的诸种威逼利诱之下,他终于不得不同意妻子离婚。明眼人不难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变相的“典妻”故事。有关这一题材,现代文学中源远流长,不绝于书,如许杰的《赌徒吉顺》、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罗淑的《生人妻》、台静农的《蚯蚓们》《负伤者》等,都允为佳作。只是,在现代乡土作家或左翼作家那里,更侧重从旧时代女性的角度,表现她们在生计、夫权、阶级重重压迫下的悲惨命运;而胡学文踵事增华,却自有其怀抱:一方面,《跳鲤》书写当下现实中资本力量的傲慢跋扈,通行无阻;另一方面,也形象地展现了底层民众在这个财富主宰、金钱万能的时代,生存情境、生活方式、道德伦理、价值观念等大面积和深层次的嬗变。尤其是主人公复杂的精神光谱和变化轨迹——他的卑微、忧虑、猜疑、自欺、欺人、愤怒、抗争、疼痛、绝望等等,被胡学文以抽丝剥茧的笔触,写得既有精准的分寸感,又有丰富的层次感,着实能使人产生沦肌浃髓的共情。“跳鲤”本是当地的一道名菜,烹饪手法奇特而残忍,鱼被热油炸到金黄焦脆而仍能活蹦乱跳,“跳鲤上来了,盛放在一个超大的深底瓷盘上,果然在跳,还发出吱吱的声响。披着金挂,金挂上缀满花椒、葱花、椒丝、蒜瓣,像一条条链子,一枚枚钉子,若不是链条和钉子,跳鲤或许会翻出盘外,从窗户飞越出去。但现在,任凭跳鲤跳得多高,叫得多响,也只能在瓷盘间。”无疑,它隐喻的正是弱势群体陷身于金钱社会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存境况和灵魂悲鸣。

尹学芸的《乌龙球》,着重刻画了大老张这样一个负面的基层权力者形象。二十多年前,此人任乡派出所所长期间,利用自己的职权和人脉,上下其手,帮着窑场老板打赢了一场官司——他把上门讨薪的工人丁淼打成重度伤残,还将其诬告为“小偷”——大老张自然也从窑场主那里捞取了大量好处。而“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大老张所哄骗,无意中竟也成了冤案的“帮凶”或“帮闲”。尽管故事主体的发生时间,主要在上世纪90年代末,但在尹学芸看似枝蔓随意实又巧为勾连的叙述下,仍然与当下现实融汇为一幅疏密相间的城乡社会图景。一些重要的时代信息——比如埙城福利厂残障工人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存,面对“强拆”,不惜暴力抗法的事件——也得以策略性地传递,令我们心领意会。

而孙频的《以鸟兽之名》,则将视线放置在从大山中搬迁到城市的移民群体。小说的叙事框架,依托于对一桩凶杀案的探访调查,但这不过是孙频的虚晃一招,借此调动我们的阅读兴趣,她真正的意图,是向我们展现那些从山区移居到平原的农民,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牢笼里,虚浮无凭的生存和精神困境:一方面,他们的身份和文化长期以来为城里人所歧视和排斥,自身又缺少适应现代社会的生存技能,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也无法再回到能使他们“自在”,并拥有安全感的山林,因此,注定历史性地成为“失根”的悬浮的一代,一群“沉默的大多数”。游小龙作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同样出身于山民,感同身受着与他们类似的现实处境和精神苦闷。但又与他们不同的是,因为接受过高等教育,他努力“想从最贫贱的根子上长成一个高贵的人”,追求一种“理想的人格”,为此律己极严。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改变他的家人乡民的命运,无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理想人生,因此,只能寄浩茫心事于笔端,兀兀穷年,要写一部书给阳关山的鸟兽草木——以这样的方式,为行将消逝的家园招魂。

在现代化、城市化的时代浪潮里,移民搬迁安置,被确立和表述为一个重要的造福于民的现代性方案,“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对那些真正被“连根拔起”,抛掷在这一历史激流中的人来说,却不能不是一场痛及灵魂的考验。《以鸟兽之名》的价值正在于,孙频以其深切的民生关怀和人文视镜,穿越主流话语的覆盖,引领我们看到别一样的生存,别一群苦闷惶惑的灵魂,使我们无法不思之再三。

本节拟讨论的日常性叙事,与上述底层叙事既有交集也有分野:交集处在于日常性叙事里,自然也包含底层民众的生活,而底层叙事同样需要在世俗烟火气息中来展开;分野处则在于,因为道义激情的驱动,底层叙事往往习惯于构筑尖锐紧张的对立和冲突,以传达某种“力度”。而日常性叙事中固然也有冲突或矛盾,但一者不会那么剧烈、那么“戏剧性”,二者通常也是隐伏于日常生活贫乏琐碎的表象之中,仿佛是湖面上的涟漪。或许也可以这样说,底层叙事更多呈现的是一种悲剧或正剧的凝重美,而日常性叙事则更倾向于轻喜剧的风格,在习焉不察的凡俗人生中,发现其悖谬或荒诞所在。

例如范小青的《渐行渐远》,小说抓取的是作为当今社会焦点之一的养老问题,题目“渐行渐远”,既是老姜儿女的名字,也表征着故事情节的走向,逐渐背离了生活的情理逻辑,从写实到荒诞,从喜剧到闹剧。小说从结构上分“上”“下”两部分,对应的也正是这种转折。前一部分还基本是在写实的层面,写七十五岁的老姜,已经到了生理意义的真正老年,但他在心理上却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给自己也给家人带来了无数麻烦;而后一部分,转换到疗养院之后,情节开始反转再反转,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则是明显走向了变形和戏谑。已有不少论者,注意到范小青近年小说这种“荒诞现实主义”的风格和旨趣,作家本人也坦言,“社会变化太快,现实往往比小说更荒诞,小说还能不荒诞吗?”[2]以小说中强化的荒诞情节和形式,指涉现实更广大的荒诞,其实也构成了我们理解《渐行渐远》的路径。在它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里,俨然浮现着我们所熟悉的当下社会的各种问题,比如老年人的精神情感诉求经常被忽视,父母儿女的代际差异和沟通之难,以及人际之间普遍的信任危机等等。

同样处理的是“老年”题材,与《渐行渐远》的荒诞和闹剧风格有异,韩东的《临窗一杯酒》,情节平缓乃至平淡,主要沿着诗人齐林的岳父患病住院、诊断、手术、恶化、死亡以及葬礼的过程线性推进。与之相应的,是叙述语言和语调上的节制、内敛与平和,较少主观情绪的渗入。生老病死,人所不能免,小说的叙事重心,不在病人自身,而是身边人和周边人事生事死的态度、行为,在“尽人事”的日常、琐碎的书写中,自能传递出一种温情和悲悯的况味——当然,也不无一丝丝的悲凉、荒诞和反讽。比如在殡仪馆里,当李阿姨为了证明佛法的灵验,领着一干人等对逝者摸手摸头的时候,齐林觉得这是对个体尊严的一种大不敬,即果断予以制止。另如诗歌爱好者毛医生从齐林的教导——“诗人必须从自己的专业中汲取灵感,从自己的经验、所学和擅长的东西中,如此写出来的诗才会具有个性和辨识度,对一个自觉的诗人而言太重要了”——获得灵感,终于写出佳作《医院》,揆诸作为诗人及作家的韩东的创作实践,这种关于文学的“个人性”的认知,固然是他的夫子自道,但放在整个小说的特殊语境里,却也别具反讽的意味。

在对日常生活的发掘中,肖江虹的《南方口音》选择的角度非常新颖。小说以语言(方言)为切口,进入一个家庭内部,观照当下的教育、家庭问题,并在更深的层次上,延展到社会文化的问题。韩晓蕙为了给孩子建构一个普通话的完全语境,禁止家庭成员使用方言,这给大半辈子生活在贵州乡镇的公婆带来了严重不便,由此产生一系列隐而不发的磕碰和角力。语言从来不单单是一种人际交流工具,而是血肉相连地关系着地域、身份、情感等文化认同,并且也是一种政治。比如方言之于普通话,在“现代化”的规约下,就处在一种深刻的等级结构中,呈现为边缘—中心、抑制—推广的关系。借助这个故事,小说在讲述家庭伦理的同时,或许也能够促发我们重审社会和生活:比如现代化是否必须以同一性为代价?各种异质性是否就完全丧失其存在价值?它们又能否通过对话而不是对立的方式获得相互理解与和谐共存?

宋小词的《舅舅的光辉》,更将视阈从上述作品中的家庭扩展到家族,并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内,讲述物质欲望如何逐渐深入世道人心,深刻地塑造着我们的价值观。小说中的舅舅,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再后趁着“下海潮”又南下深圳,成为一个大型国企集团的高管。因此,他当仁不让地成为整个白氏家族的骄傲。然而,小说在建构舅舅的“光辉”形象的同时,却也在不断地消解和颠覆。在庆祝“我”家新屋落成、资助秋表哥上大学、以及捐款修路等一系列重要事情上,舅舅或不断食言,或不敏于人情世故,显得亲情淡漠,都表现得让人失望。直到他因为经济问题被查,精神崩溃,这个“神祇一般”的小舅,其形象算是土崩瓦解。然而,小说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在建构与解构之后,又有再建构。借秋表哥之口,我们得知舅舅之所以一生汲汲于财富的追逐,又显得那么不近人情,其实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另有一个宏大的蓝图,即企图以前赴后继的家族接力,使得整个家族都荣享富贵,以此来报偿家人曾经对他的付出。虽然最终财富梦破,一败涂地,但他的形象,却由此变得较为立体多维,不再只是可鄙可厌,也有可悲可叹的一面。

小说中似乎不经意间提到的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其实与《舅舅的光辉》恰恰形成某种有意味的“互文”。前者通过不谙世事的若瑟夫的童真视角,写的是金钱社会里人心的势利、亲情的凉薄。而在《舅舅的光辉》里,叙事人明显已是成人,已相当程度地“社会化”,毫不掩饰对财富和享乐的艳羡。但是,她又并不特别令人反感,相反,倒因其直白、坦诚以及务实的世俗性,让人觉得可信可亲。虽然她年轻时对舅舅也有过像菲利普一家对于勒的那种期盼,但现在却已经“看破、放下、自在”,对人生和亲情有了合乎人情世理的认知。而在她的对照下,舅舅那一套极端拜金主义的价值观,“拼命赚钱,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得出人头地,秘诀就是永远不能放弃对金钱的追求,哪怕死也要死在钱堆上”,以及执迷不悟走火入魔的“奋斗”,则更显得荒谬和虚妄。

一个值得引起关注的现象是:在新世纪小说中,“犯罪”题材越来越受到作家们的青睐,俨然已有四面开花的态势。有敏锐的评论家,将之命名为“罪案小说”,并认为就其叙事意图而言,大略可以分为历史反思、社会批判和人性挖掘三种向度[3]。今年的中篇,这类“罪案小说”依然抢眼,只不过,从创作的实际状况考察,在那些能予人以深刻感触的小说里,更多集中于对个人之罪,以及为此而努力自我救赎的书写。借助于表层的犯罪情节和繁复的叙事线索,人心深处的幽暗空间,人性的多维立面和悸动流变,成为作家们更感兴趣的掘进坑道。

正如王侃所指出的,艾伟“惯于在他的小说中讲述罪案,罪案几乎是他小说叙事的标配,是在他迄今为止几乎所有小说中都赫然可见的、固定的叙事装置”[4]。《过往》一开篇,为我们呈现的就是一个黑社会雇凶杀人的场景。然而,实际上,它并不以犯罪故事为主体,罪案只占有整个叙事里的一小部分,作家更多探寻的,其实是人所犯下的过错,尤其是由此产生的内心的罪感。比如作为越剧名演员的母亲,年轻时醉心于艺术和名利,缺乏必要的家庭伦理担当,致使丈夫自杀,三个子女,也是命运多舛;比如秋生对妹妹之疯的内疚,对父亲之死的自责;甚至包括父亲,同样也不是白璧无瑕,小说借庄凌凌之口告诉我们,他在痛苦和迷乱之中,在她那里也曾经“失态”——显然,除了妻子的背叛,父亲对他自己过失的悔恨,也是促使他离家出走,一死了之的原因。

在艾伟“勘探人性”的视阈里,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几乎人人不免有其过失或罪。但这并不是全部,而只是起点,从对有罪的自我体认里,进而生成出拼力救赎的意向和行动,才是他对人性奥义的理解和愿景。小说中的母亲,尽管如儿子们所认为的,一辈子“被名利迷了心窍,到了对亲情缺乏概念的程度”,“母亲身上有一堆毛病,她自私、说谎、逃避责任”,但在晚年身患绝症之后,一旦产生悔悟之心,即用自己的种种行动,竭力救赎自我曾经失落的人性,挽回和修复支离破碎的亲情。在秋生面临危险的时候,她毅然挺身而出,敢于也甘于拿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由此,她也成为小说中最富艺术风采和审美魅力的人物。

在使用多线索并行和交叉讲述犯罪故事上,双雪涛的《刺客爱人》、胡性能的《三把刀》,可以相提并论。《刺客爱人》人物众多,头绪纷繁,但在双雪涛夭矫变化的叙事手段下,却又能逐渐绞合在一起。多年前发生在S市的那桩凶杀案,看似被时间掩埋了一切隐秘,实际上与之直接或间接相关的这些人,循着各自的命运轨迹,又在另一个时空发生关系,爱恨恩仇,以命相搏,仿佛冥冥中确有莫测高深的天意,生杀予夺。小说中有相当一部分篇幅,涉及神秘杀手霍光的复杂人性和心路。当年他杀了朋友小马,之后在罪恶感的折磨下,又长年通过通信和汇款的方式,关怀他女儿马小千的成长,这里似乎还能看到他在冷血之下,内心未泯的良知。但在马小千长大成人堕落之后,失望的他竟找上门来企图谋杀她,却又能看出他乖戾残忍的一面。可以说,在霍光的身上,体现出相当程度的人性幽暗。最终,霍光在和李页的搏斗中被刺死。小说以他因一把古剑行凶杀人为故事的肇衅,又以他死于这把古剑而作结,所谓善泳者溺,善骑者堕。然而,这里大概不只简单地指涉善恶有报,更多呼应的,或许还是小说中那种神秘回旋的宿命气息。

如果说,《刺客爱人》胜在故事讲述的精彩程度,那么《三把刀》则更具有开阔的社会面向。小说集中围绕三组矛盾和冲突而展开:其一,一心想通过个人奋斗在城市立足的外卖小哥刘文明,因为黑恶分子葛青山与他妻子私通并导致其宫外孕,最终家庭破裂;其二,保安老杭在葛青山的诱骗下沉迷于赌博,背上了沉重的套路贷,并被夺去了自己的房子;其三,金星宾馆老板余庆,因为他的把柄(在逃杀人犯)为葛青山所掌握,不断遭到他的勒索。在叙事上,小说分别以这三人为视角人物,有条不紊地轮换行进,让他们的仇恨之火,在现实遭际与往昔记忆的交互揉搓中越燃越旺,直至走向杀人犯罪之路。但是,小说结尾的处理相当出人意外——在他们行将得逞之际,余庆却悬崖勒马,出手救下了葛青山。余庆的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其深层心理动因,根结还在于他少不更事之时犯下的命案。那一命案不只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母亲的男友被他错杀,他成为永远需要东躲西藏的逃犯,而母亲也为保护他自缢身亡),更使他从此沉落到精神炼狱,背负上挥之不去的罪恶感。他救葛青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救自己。至于此后怎样,小说戛然而止,有意保留了一个开放性的状态,既给我们留下了可供回味的空白,也显示了作家尽管讲述犯罪故事,其意却不在猎奇或刺激,而是借此窥测人的灵魂深处,晦明变化,善恶交战——以及得救的可能。

现实的浮华与残缺,也使得一些作家,致力于超越性的精神寻求,表现出某种“寻根”的文化趋向。他们将寻找的视线,投注在那些博大雄浑的自然空间,积淀着文明信息和情感密码的器物、技艺,以及具有独特人格魅力的民间人物那里,并在与这些审美对象的趋近和连通中,以期获得某种精神能量和生命启悟,从而达到对现实生存困境的超越,或者对流变不息的时间的抗衡。

孙频的《天物墟》、林森的《唯水年轻》,都以某个父辈或祖辈的死而肇始,由此踏上迂曲幽深的寻根之旅。《天物墟》里的“我”,一如既往是孙频笔下经见的社会边缘人和游荡者形象,心事沉沉,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和意义,直到他回老家安放父亲的骨灰,邂逅了潜迹于阳关山中的民间文化学者老元。老元一生沉浸于当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与那些只看到文物的价格的世俗眼光不同,他注重的是文物的价值,“文物的身上留着古人们的余温,文物上面的每一道花纹都是古人们的感情和寄托,每一件小小的文物背后都是你来我往,是人类早期的文明,是古老的社会制度,它们记录着国家的形成,朝代的更迭,礼仪的教化,这才是文物的价值”。文物之于老元,并不是纯粹的物品,而是带有温度的物证,里面沉积着丰厚的历史与文明,镌刻着人类精神情感的密码。在他看来,在浩瀚无穷的时间之流里,沧海都可以变成桑田,个人的悲欢、声名或财富,更是“连阵风都不算”,因而,与这些文物朝夕晤对,致力破解其中的文化奥秘,做“一个天地洪荒的证人”,对他来说就具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意义。也因此,他虽然看似清苦、孤独、孱弱,却因为在其精神深处,倚靠并接通着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而显示出异常强大的人格魅力和生命能量。叙事人正是在老元这样的文化守望者的言传身教下,终于感悟到人生于天地之间的价值归宿,“光落在我身上,万物已沉入黑暗,我再次在天地之间闻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像在黑暗中触到了一只巨兽温柔的鼻息,微微有些恐惧,却又忍不住想流泪。我明白,它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来自宇宙间的巨大庇护”。

《天物墟》写莽莽苍苍的大山以及山中民间的文化精魂,《唯水年轻》则写波澜壮阔的大海,写人与大海相依相违相生相克的复杂联动。林森笔下的大海,既蛮荒又丰饶,既狂暴又静谧,既滋育万物又吞噬生命,既给人以恐惧和痛苦,又让人不能自拔地迷恋和亲近。就在这种宿命般的“此在”里,一代又一代人,生与死,歌与哭,出走与归来,渴念与失落。小说以曾祖母的死为契机,开启家族史的记忆溯源,曾祖父、祖父、父亲等男性成员的故事之外,叙事人又尤其以饱蘸情感之笔,描绘了曾祖母漫长而苦难的人生。历经生离(丈夫一去不回),死别(儿子因海难死亡),曾祖母“心里吞下过多少惊涛巨浪”,虽然绝望时也曾想投海自杀,却终能以柔弱的躯体,熬过漫漫岁月,抚育孙子、曾孙长大成人。对这个平凡又伟大的家族养育者和守护神,叙事人既充满深厚的感戴敬爱。同时,也对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几十年来隐忍在内心深处的孤苦、寂寞和伤痛,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正如小说结尾所引诗句,“海老了/唯水年轻/凡是潮刷过的也都年轻”,岁月无情,天地不仁,相对于永恒的时间和空间,个体虽然微小如沧海一粟,短暂如昙花一现,却能以其含藏和柔韧,承接住命运所抛来的一切,与之相拥相抱,全始全终,迸射出一抹真正属于生命、唯有生命才能拥有的鲜活光色。在这一意义上,《唯水年轻》既是一首安魂曲,其实也是一首赞美诗——礼赞生命、礼赞人的意志和力量。

继去年的《书匠》《飞发》之后,葛亮今年的《瓦猫》,从前作的江南(南京)与岭南(香港),转入西南(昆明),以瓦猫为绾结和见证,书写瓦猫匠人荣家四代人在时代流变中的悲欢离合荣辱浮沉,从“抗战”时期起始,中经“文革”和知青下乡,直到当下的“旅游开发”“老城改造”为止。叶奕杉认为,葛亮在《瓦猫》里“将时代的涌动注入民间匠人的日常生活,构成流转新变与凝定静止的张力。匠人的命运既受历史洪流的裹挟又表现出静水流深的悠长绵延,因此人与器物也在动与静的交替之中相互成全。”[5]这一评析,可谓相当精准。而在对时代与人事流变的书写中,又尤其以对西南联大时期的历史“复现”,为小说的华章。因为战争,南迁的现代知识精英与在地的民间生活得以亲近,求真知、怀天下的知识分子精神,与持守、专注于“技”与“道”的修为的匠人精神,亦得以在特殊的历史当口,如切如磋,交相辉映。宁怀远与荣瑞红的爱情和结合,无疑投射着葛亮对两种文化传统能够“惺惺相惜,融汇一体”的人文理想想象。再者,小说将真实的历史情境、人物与虚构的故事相互缝合,不仅为匠人以不变应万变的存在姿态,贯注了时代气息,也让业已成为神话的西南联大,再度“复魅”。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闻一多、朱自清、傅斯年等历史肖像,在纸上光彩重生。自《朱雀》《北鸢》以来,葛亮对民国风华的追慕遥思,莫此为甚。

但葛亮的文化怀旧,并不同于十足陈腐的“恋旧”。事实上,在《瓦猫》中,借助人、物、时、空的展拓和流转,以及德钦“弦子”、私人日记、故事正文的跨文本拼合,葛亮致力于构筑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常”与“变”等多重对话关系,使他笔下的“匠人精神”,始终在张力和动态中汲取生生不息的文化能量。如果再加上《书匠》《飞发》等合而观之,这种意向则更趋昭彰。而以文字为志业的作家本人,在对“匠传”系列孜孜不倦的书写中,不经意间,亦成为其中之一员。

结语

与长篇、短篇相比,中篇适中的文字量,使这一文体先天性地更倾向于也更适宜于讲“故事”。一个好的“故事”,在首要之义上当然体现为叙事形态上的从容裕如和圆满完美,而除此之外,叙事意涵的厚度(丰富性)、(思想)深度和(精神)高度,显然也是极其关键的指标。转型期中国庞杂繁复的历史现实,为我们的文学提供了超量的信息和经验,如何用一个个好的故事,为之摹影绘形、写照传神,写出这大时代的真实的痛与爱,尤其是,像村上春树所说的,写出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赋予他们以人的尊严并全力捍卫——哪怕他们卑微至极且裹满污秽,应该成为我们的作家真正致力的目标和使命。

以这样的审美标准观照本年度的中篇小说创作,我们在看到它的成绩的同时,毋庸讳言,显然也能意识到一定的差距和不少的缺陷,值得重视和反思:比如,如何在表达正义激情的同时,又不致流于概念化和模式化,而能真正写出每一个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灵魂?如何在强调“个人性”的同时,又不致沦于琐碎庸常无聊,而能兼容必要的社会性与时代性?如何在紧贴地面、拥抱现实的同时,又不至于被它桎梏和压服,而能保持应有的精神超越?如何在开拓和提升叙事技艺的同时,又不致流于华丽而空洞的炫技,而能始终与充盈深邃的精神内面相辅相成?一言以蔽之,如何在“中篇”里更好地容纳“中国”、表述“中国”?这对我们的文学来说,尚任重而道远。

 

注释:

[1][日]村上春树:《高墙与鸡蛋——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林少华译, 参见其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 linshaohua.

[2]唐聘华:《范小青:世界越残酷,小说越荒诞》,《生活周刊》2014年8月21日。

[3]王春林:《社会批判、人性勘探与历史反思——近年来中篇小说的一种写作趋势》,《关东学刊》2021年第2期。

[4]王侃:《戏剧性、自我救赎与“人性意志”——艾伟散论》,《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5期。

[5]叶奕杉:《他城想象、“物观”哲思与匠人精神的文学窗口——解读葛亮中篇小说<瓦猫>》,《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