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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桂杰:《了不起的盖茨比》读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叶桂杰  2022年01月18日16:32

一、关于中篇小说的叙事空间和寓言属性

《了不起的盖茨比》(巫宁坤译本)是一部中篇小说。中篇小说既不像短篇小说,也不像长篇小说,它有它自己的文体特质。而这种文体特质,是由它自身的容量所决定的。一般来说,短篇小说会给人一种“但见寒光一闪”的感觉,而长篇小说呢,你就像进到一片巨大的沙漠或者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你走进去是一个阶段,穿越过去是一个阶段,走出来是一个阶段,总之整个旅途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那么中篇小说呢,它既不是“寒光一闪”,也不是一场盛大的旅行,它的体量足以使你产生“荡气回肠”“浩渺一叹”之慨,但又不会让你感到疲倦。它恰如其分,不会不过瘾,也不会太冗长,很有分寸。所以我特别喜欢中篇小说。

需要说明的是,我这里所谓的中篇小说,从小中篇到大中篇,我们大致可以把它理解为四五万字到十来万字不等,还得同时考察故事的人物、情节等等内容。典型的例子,比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金锁记》《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局外人》《老人与海》《活着》《边城》《玉米》《妻妾成群》《黄金时代》《白马啸西风》《树上的男爵》《燕丹子》等等。这些都是中篇小说佳构,我每次读都感到很震撼。(像话剧,如果折合成中篇小说的体量和规模,差不多是四幕或者五幕的样子,比如《雷雨》《茶馆》《哈姆雷特》,就接近于这个概念。)

能成为经典而且传之后世的中篇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总有一种非常显著的寓言属性。经典的中篇小说,特别有意思,你看它的题目,一般来说都蕴藉很深,有强烈的寓言属性。“局外人”“老人与海”“边城”“活着”“金锁记”“树上的男爵”——这些题目,真的,都太棒了!

当然,《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是如此。多么精彩的题目,多么精彩的小说。整个小说叙事,绚烂繁华与荒凉空虚同时奏响,春夏秋冬四种颜色同时绽放,叙事节奏看起来安步当车,但是整个小说的肺活量是很大的,每一段都那么华丽而颓靡,狂乱但又不失清晰和理性。它的叙事曲线是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出发,缓慢爬坡,上升,到达顶点,然后迅速降落,就像很多的精美的中篇小说的曲线一样。它的叙事空间也很宽广。虽然它的故事内容是相对封闭的,脱离开小说的时代背景,也可以完全理解它,感受它,但把它摆在时代的桌面上,也可以看出它的折射意义。这样的小说,真的特别迷人。作为一篇繁华绚烂的小说,有时候细读它的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体验它在叙事上的宽厚的肺活量,我会回想起多年以前读《子虚赋》《七发》《阿房宫赋》这样的赋体名篇的快感体验。

二、关于小说人物精神结构

小说的叙事主人公是尼克•卡拉威。叙事主人公主要是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叙述、抒情和议论,这些主要方面的叙事任务,都是由这个卡拉威来完成的。小说的几个主人公:盖茨比、黛西、汤姆、乔丹,跟卡拉威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关系。黛西是卡拉威的堂妹,汤姆是卡拉威在耶鲁大学的同学,乔丹是卡拉威的情人,盖茨比是卡拉威的邻居。

卡拉威住在西卵。西卵和东卵,中间隔着一片海,其实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上海的浦东和浦西。西卵是新贵的聚居区,东卵是旧贵的聚居区。所谓新贵,就是暴发户,他们的娱乐方式是狂欢、派对,散发出来的气息有点儿像中国大妈去香港商场里疯狂购物那种味道。而东卵呢,则是旧贵。旧贵除了有钱以外,还有家族文化的传统,乃至血统。他们的娱乐方式是高尔夫球、棒球、赛马这种,古典、贵族且优雅。

西卵和东卵,中间隔着一片海,本来是相安无事的。但是偏偏盖茨比,这个出身“微贱”的人,想要追求东卵旧贵出身的黛西。而黛西的丈夫汤姆,又有着毫不掩饰的白人优越主义倾向。这样一来,小说的矛盾就出来了,叙事的张力也由此诞生。这是打开这部小说很重要的一把钥匙。

这部小说之所以深刻,是因为它有着非常明显的阶级割裂的内核,却不是用简单粗暴的阶级叙事来展开的。“阶级叙事”这种艺术手法,对于一个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稍微有所了解的读者,应该来说是不陌生的。什么《青春之歌》,赵树理等等,这里就不赘述了。这部《了不起的盖茨比》很了不起,它不是站在一个阶级来否定另一个阶级,而是完全站在人性的角度,从人性的光辉和局限性来刻画他们受限于各自阶级环境和氛围的矛盾而丰满的精神世界。

简单来说,黛西这个女人,虽然在盖茨比看来是一个像童话一般充满了神秘、富贵和华丽色彩的女性,但其实也是一个庸俗、精明甚至有些狡猾的富家女人。小说很传神地写到了一个她的特点,就是跟人说话的时候,喜欢轻声细语的。为什么轻声细语呢,因为女人说话轻声细语,男人只能凑近她的耳边才能听得清。而男人凑近了,双双互相就能凝视对方,这样就造成一种暧昧关系。黛西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释放自己的魅力,从而吸引男人的。这就是她的精明之处,也是她的虚伪之处。至于到了小说最后,黛西驾着盖茨比的车撞死了茉特尔后,她非但不承认,后来连看望盖茨比的尸体时都毫无忏悔之意,就更显出她的冷漠来了。——那是一种属于旧贵族的冷漠,一种只顾自己享乐、毫无责任心和廉耻感的冷漠。算了,这个不提也罢。

那么汤姆呢?这个男人是个典型的旧贵族,抽雪茄,玩高尔夫球,耶鲁大学毕业,但他内心里是空虚的,骨子里则是粗鄙的。他会跟妓女们玩儿,他的情妇是个汽车修理工的老婆。那种工业文明初级阶段的铁锈、煤炭、汽油,粗陋的房子、大麻、酒精,混乱的、大汗淋漓的肉体,狂躁的音乐,是他潜意识里抑制不住的另一种审美。东卵,或者说旧贵族的生活太过豪华奢靡而有秩序了,以至于像一个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一样充满了梦幻色彩。这给汤姆带来不真实感,仿佛整个精神世界都失重了一般。但是茉特尔,这个铁路工人的老婆,弥补了他灵魂的空洞,使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恢复了一些接地气的质感和触感。

盖茨比出身于贫民家庭。这在二三十年代的美国,本身就足以构成悲剧。加之他从小就对富贵阶级充满了向往,对黛西这个梦中女郎充满了爱慕和幻想,这就更加增加了悲剧性。小说里好几次写到,他在深夜里,独自站在西卵的私人沙滩上,眺望对面的黛西家后面的绿色的灯光。那点绿光,如梦似幻,若即若离,仿佛触手可及,但却永远无法够到。这是盖茨比的悲剧,也是盖茨比们的悲剧。无论盖茨比现在多么有钱,无论他表现出多么的彬彬有礼,他那贫民的出身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他的教育背景也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他对富贵阶级的文化性模仿,永远都是拙劣而不自然的。当他称呼别人为“老兄”“老伙计”的时候,好像有着英国旧贵族那种老绅士的范儿,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不协调的。整个纽约的媒体界,都对盖茨比豪宅的财富来源充满了好奇。事实上,无论盖茨比本人承认不承认,他都是那个年代物质主义、金钱主义风尚的牺牲品。

三、关于小说带给我的三点哲学启示

第一,“人”究竟应该如何来定义?他是由他的出身、他整个过往的历史、他的教育经历、他的财富来定义的吗?是由他人来定义的吗,还是仅仅你自己来定义就可以?就好比盖茨比,他把对“杰•盖茨比”的定义任务,完全“让渡”给了别人,“让渡”给了时代。他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迎合时代。他对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意义和价值,从来没有认真地、清晰地思考过,甚至从来没有去思考过。这就注定了他命运的悲剧性。

第二,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说,人生来就是一张白纸,只是一种存在,一个“being”。人生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所有的意义都是人的自我建构。盖茨比追逐他梦幻中的黛西,那个“黛西”象征着一切的美好、尊贵,它只是一个“符号”(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中的基本概念)。这个符号,跟现实生活中的“黛西”,能指相同,而所指各异,却不是一回事儿。所以当盖茨比真正接触到现实中的、等待了整整五年的“黛西”以后,他难免会失落。这种失落,不是简单的梦幻破灭的失落,而是人生意义的扑空。那是很可怕的。盖茨比自己没有意识到,他所追逐、所建构、所迷恋的意义,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所真正思考后的沉淀物。那不是他主动求索的结果,而是整个浮华的时代覆盖在他的意识的海平面上的。

第三,很多时候,“人”确实是由“集体人格”和“自然人格”双重人格构成的。作为盖茨比来说,他的集体人格就是贫民出身,他的环境塑造了他作为贫民的阶级无意识。这就导致他无论如何彬彬有礼,表现得古典、优雅而体面,都在某些不自觉的瞬间流淌出贫民的粗暴和笨拙。作为汤姆,他有他老派贵族的一面,他本能地认为有色人种是低贱的人种,白人至上。那种白种人的优越感,是他的集体无意识的流露,而且很尖锐、很明显。但他骨子里对底层人,对肮脏、混乱、嘈杂带来的感官的极致狂欢又无法拒绝,那是他人性深处的软肋。所以汤姆也是很撕裂的。很多时候,我们在最最日常的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最最细微的言语和行为,往往连我们自己都未必能察觉到它来自于我们身上的“集体人格”,还是“自然人格”。某种意义或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是活在“楚门的世界”里的。这一点很可怕,也很可悲。

(叶桂杰,青年作家,著有小说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