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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向阳诗集《刹那》:召唤柔韧而坚定的诗歌力量
来源:文艺报 | 郑祖龙  2022年01月19日08:53

《刹那》是何向阳继《青衿》《锦瑟》后的第三部诗集,收录108首短诗和35幅摄影作品,记载着何向阳在一段生命特殊时期内对生与死的思索。何向阳说:“我从未在一部作品中这样直接、开放、断然,从未这样从身体到心灵到灵魂全然打开,释放本心。这部以断句面目呈现的诗集之于我个人的价值超出一切文字,这可能也是生命的隐喻。”面对母亲的离世,父亲与自身病痛加身的生命晦暗时刻,诗成为了诗人记载思索,排解愁绪,振奋心气的方式——“当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时,你所能使出的应对可能只会是诗。”

于是在《刹那》中,何向阳作为诗人的主体形象极为突出,内心情绪的变幻流动呈现在短句短章的表达之中。“我”时而静心修行,“面水而坐/黯然不语”,时而愤懑苦痛,“愤怒的火/将胸膛灼热/打铁/铸剑/黑衣人/在闪电下高歌”。情绪摇荡间,来自生活的病痛与焦虑闪现在诗歌的暗面,构造了个人的精神截面。诗集中大部分诗篇虽由断句构成,并未形成复杂的结构,但蕴藏的内在能量不可小视:“我喜欢在宁静的夜里/听远处仍在路上的隆隆雷鸣”“一个觉者站在山顶/风的力量不能将她移动”,雷鸣声隐隐浮现在断句外,给予何向阳“病痛中的一种引体向上的力量”。

短诗的形式难以支撑诗人的复杂思考建构或情感流变,却便于表达情绪与温度。在《刹那》的诸多短诗中,“刹那”间的感悟演化为种种图景、动作、心境的勾勒与速写,这些带有不同情绪与温度的短诗交汇营造出诗集的复杂织体,令人想起古诗十九首中与之相似的整体与连通感。例如,许多短诗围绕自我对病痛的抵抗历程展开,简朴的诗句下常常隐藏着张力:“我日夜躺在这里/看月亮如何从圆满变成了一半”,病床上对月亮的观察伴随时间日复一日地流逝,何向阳有意回避书写病床上的无聊与痛苦,试图在“疾病王国”中寻找诗性。随之连读或对读会发现,诗篇还出现了这样一些诗句:“给你我胸中之血/给你我暮中之光”“一条路的尽头/另一条路缓慢地开端”“一个修行的人在林中缓缓前行”“把玫瑰写在额上/你就能在地狱中穿行”……病床上的细致观察,向神明呕心沥血的祈求语调,修行者的漫漫长途,诗句逻辑演变如意识流的跳动,精神的审视与场景形象塑造并行齐出。对现实凝重与苦痛的抗衡抽象化作“修行”的诗境,保持平和心态的诗人逐渐发现了一条充满希望的内在探寻之路,得以直面命运,获得重生,诗句也被赋予了冲淡而隐忍的力量:“我独步银河/为的是溅起星星/照亮这段最暗的旅程”。

伴随着诗人修身养性的主体形象建立的同时,诗行中也反复闪现着一个“你”。作为第二人称代词,“你”指向潜在的诉说对象,诗人通过“你”与自我和诗歌沟通,于是在《刹那》中,自我与诗歌的关系出现了奇妙的叠合。

“你”在诗中反复变更着身份与位置。有时,“你”直接指向具体的人,如“原谅我不能身随你去/只能把这一行行文字/沉入海底/陪你长眠”,对母亲的诉说伴随着关于生死的思考;有时“你”指向创作的终极目标——对诗之精粹的追寻:“我已经写了那么多/但还没有写出/你”“火中之焰/石中之玉/诗中之你”,“你”是石中玉般具有核心与精华性质的诗歌结晶;而有时,“你”是一个带有启示气息的神秘身影:“我只要一座花园/一个你/坐在对面”“你连续三天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想了三天仍没有最后的答案”。隐约可见诗集贯穿着一个神圣的或许是诗歌本体的形象,它在精神世界的“花园”中与万物叠合,骤然获得超人力量,这一“诗歌之神”不断质问诗人自我,使她陷入怀疑与犹豫,并开启自我反思与自我诊治:“你若信神/神必会为你降临”“你就是你所创造的宇宙”“你之今日所是/即你昨日所思/你之今日所思/即你明日所是”。在一系列对“你”的求索追寻中,自我完成了生命的确证,个体精神力量得以加强,于是诗集后半部分中“你”强大的意志力量逐渐隐淡,诗意、自然、自我与“你”交叠出现于诗中,点染出万物繁盛的自然场景,病痛痕迹无影无踪:“你在我耳边说的那些温柔的话/一如原野上盛开的轻盈的花”“你温暖的句子如一匹白马/带我去的地方/万物葳蕤/水草丰盛”“停在半路的雨/海面上的微熹/山坡漫步的薄雾/田野中疾走的/你”,同样是对山水的描绘勾勒,诗集最后的意境和开篇“群山如黛/暮色苍茫”“暮色渐暗/夜已露出它狰狞的面容”相比而言终归安宁。“你”(或许便是诗)见证参与诗人由迷茫痛苦与自我缠斗到平和有爱的艰难精神历程。

作为一本图文诗集,《刹那》中的摄影作品与诗作互文,注重构图的光影与线条——斑驳曲折的水中波纹、高楼的水面倒影、树枝搭建的复杂图景与碎石横生的重力感构成了别有洞天的微观世界。摄影作品的无人之境指涉着何向阳对自然的细腻洞察与爱意,她是诗作中对水静坐的修行者,融入自然的同时将个体的爱逐渐转化为一种博大力量。何向阳赞同希尼的观点:诗必然要超越自我质疑、探索与诊治的阶段,转化为一种“公共资源”,为进行转换,“感情,尤其是爱,是诗歌的伟大动力和源泉。”《刹那》中的短诗与摄影作品的情感波动最终指向爱的力量——“再低一点/低到最低的尘埃/听那孱弱而坚定的声音/说:爱”。

诗人米沃什曾指出:“意识到二十世纪诗歌见证了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存在着严重混乱,这本身也许是自我治疗的第一步。”他试图反拨现代诗歌在二十世纪面对现实恐慌而日益混乱与复杂的趋势,诗歌回应现实为什么一定要以复杂含混的形式?为什么不能简洁明畅的直抒其劲力?某种意义上,《刹那》便通过短诗展现了诗歌最直接的救赎、净化作用与生命力量,“一行行几乎不曾细想而是纷至沓来的句子,如长长隧道的一束束亮光,让我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长的暗的现实,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时闪现的光芒与明媚的召唤。”写下短章短句的“刹那”帮助诗人在黑夜中点亮一道光源,或许更是打开有关诗与个体如何相互砥砺,如何由文学通向生命,通向爱的一扇窗。“嗯,这一切安详宁馨/带皮的土豆/紫色的洋葱/西红柿的牛尾在炉上沸腾/昨夜的诗稿散落于/乡间庭院里的/长凳”。当诗人在诗的光芒下脱离现实漆黑茫然的隧道,那些有关病痛与挣扎的经验随着散落的诗稿在乡间庭院渐渐褪去,“安详宁馨”的日常生活气息喷涌而出——这是柔韧而坚定的诗歌力量,它超越了个体经验中的伤病、哀痛,而通往人类生命中永恒而弥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