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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成:燕京大学的“西”与“中”
来源:《随笔》 | 胡成  2022年01月19日09:15

如果以“西方/中国”来划分,作为教会大学的燕京大学(以下简称“燕京”),自然应被视为在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的“西方”。其初创可追溯至美国美以美会(The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于一八七〇年在北京创办蒙学馆(又名培元斋)之后,该校从“怀理书院”“汇文书院”“汇文大学堂”一路走来,至一九一九年中文名称定为“燕京大学”,再于一九二五年将英文名称“Peking University”改为“Yenching University”。此外,该校在纽约州取得教育执照,隶属该州立大学体系,运作经费几乎完全依靠来自美国慈善捐款,设在纽约的董事会,则由百分之百的西方人组成。这里还需要提及的是,加州大学于一九二八年曾对亚洲高等院校的学术水平进行调查,该校被列为亚洲最好的两所教会大学之一,毕业生可以直接进入美国的研究生院攻读学位。

该校最引人注目的长足发展,是一九二六年六月由东城迁入海淀新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达到了鼎盛。其时,在这座被称为中国最美丽的校园里,该校学生享有其他学校(除北京协和之外)难以企及的舒适和便捷。如当时坐落在沙滩的北大学生,六个人一间宿舍,宿舍楼里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冬天也无热水供应;该校学生则或两人,或三人一间宿舍,窗明几净自不待多言,楼内还有自来水、暖气、浴缸、抽水马桶和喷泉式饮水器。除此之外,每个楼层配有一小厨房,如果有人嫌大食堂饭菜不合口味,可在小厨房里自己做饭。课程除国文、中国历史之外,其余均用英文讲授,不少学生身穿漂亮西服,操极流利英语。时人评论说:“该校到处都充满了生气,惟中国话在该校大有不时兴的嫌疑。”(扫难:《北平的几个大学》,《北辰杂志》1931年第1期,第45页)

如此优渥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费用自然高得让一般家庭难以承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该校本科生每年仅学费就要八十元;北大、清华则是三十元(新晨报丛书室:《北平各大学的状况》,新晨报印刷部,1930年版,第41页、第134页、157页)。在学生中广泛流传的“北大老、师大穷,唯有燕京、清华可通融”,即指师大免去一切费用,学生多为穷人,北大学生虽稍宽裕,但多是没落小资阶级和农家子弟,而不像燕京,或被称为“留美预备学校”的清华,学生中有太多城市中产出身乃至富家子弟。时人说:如果从年龄上和衣饰上看,北大学生真是不够漂亮的,竹布长衫,陈旧西服裤和一双破皮鞋,几乎是他们的标准穿着;“至于漂亮的西服革履的公子哥儿,在北大真是很少见的”(珞忒:《北大学生生活剪影》,《青年月刊》第3卷,第1期,1936年,第73页)。

若进一步比较,相比于其他在华教会大学,燕京又不那么“西方”。如环境同样优渥的上海圣约翰大学(Saint John's University),与当时“中国”就有不少抵牾和扞格。具体说来,先是在一九二五年的“五卅”运动之中,该校学生要求在图书馆门口升半旗志哀游行中被枪杀的工人,遭到校长卜舫济(Francis Lister Hawks Pott,1864-1947)的强烈反对;后为阻止学生们参加示威,校方提前关闭宿舍,遂使五百多大学生、附中学生及十九位华裔教师愤然离校,筹资募款,创办了由张寿镛任校长的光华大学。接下来则有一九二九年国民政府要求私立大学重新注册立案,卜舫济的态度虽有所松动,无奈以西人传教士为主的董事会,认为政府规定的其他条款均可通融,独无法接受取消《圣经》课程、关闭神学院,拒绝了注册登记,致使该校一直被国民政府认定非法运行。(《上海圣约翰大学之前途》,《兴华》第27卷,第15期,1930年,第48-49页)

由此说来,燕京的应对较为“中国”。先就“五卅”运动来看,校方采取了默许和容忍态度,具体措施是给学生放假、推迟期末考试的时间,并在校长司徒雷登的支持之下,中、美、英等国的教职员工还发表了责问英国当局的宣言,该校学生遂成为游行示威运动的中坚力量。再就向国民政府注册立案而言,司徒雷登于一九二七年提前返回美国,专门游说负责为学校筹款和拨款的纽约董事会,期望批准对学校管理和课程设置的相应调整,理由是国民政府的要求合情合理,为“任何一个有尊严的国家都有权利达到的”。当国民政府批准立案之后,校长换由华裔学者担任,司徒雷登改任教务长,再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校董会三十四名成员中,华裔有二十一位,一百一十一位教授、副教授中,华裔有六十七位,均超过半数。[菲利普·韦斯特:《燕京大学与中西关系(1916-1952)》,第69页]

毋庸置疑,该校最引人注目的“中国”之表征,建筑风格皆仿中国宫殿样式,即司徒雷登所说的“中国化”(China-fying)。在讨论设计方案时,华人教授主张采用西洋风格,因为施工容易,造价相对低廉,且还有更多利用空间;西方人士则主张沿用中国样式。尽管建筑的主体结构都用上了钢筋混凝土,并配以现代化的照明、取暖和管道设施,但外表的优美飞檐和华丽图案,再配上石拱桥、华表和博雅塔,让校园显得颇为庄重和典雅。当然,中式建筑存在着采光、通风不太好的缺陷,致使顶层房间无法充分利用,校方只好划拨给贫困学生居住。如通常房间的住宿费,每学期二十元,一楼或阁楼,则分别为十三元、七元。不过,这在司徒雷登看来,瑕不掩瑜,重要意涵在于向人们宣示:“西方人有志于保存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燕京大学与中西关系(1916-1952)》,第57页]

一九三〇年秋,由顾颉刚推荐,钱穆在该校历史系担任讲师。在多年后的回忆中他写道:毗邻之清华,高楼矗立,皆西式洋楼;燕大则皆仿中国宫殿式,楼角四面翘起,屋脊亦高耸,望之巍然。在他看来,这表明“中国人虽尽力模仿西方,而终不掩其中国之情调,西方人虽亦刻意模仿中国,而仍亦涵有西方之色彩”。再让他感到有些不满的是,虽听闻燕京乃中国教会大学中之最中国化者,然进入校门即见每幢建筑物都以英文命名,所谓“M”楼、“S”楼也。在他的提议之下,校方召开会议,将“M”字楼改名为“穆”楼,“S”楼改名为“适楼”,“贝公”楼改名为“办公楼”,所有建筑一律赋予中国名称,更还有园中一湖,景色绝胜,竞相提名,皆不适,乃名之曰“未名湖”。(《师友杂忆》,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147—148页)

燕京通行英文,乃至宿舍按月缴纳的水电费通知都不例外,这让不谙英文的钱穆多感不便。一年后他去了北大,却说犹如进入了一个“是非场中”。其时被认为学界领袖,担任该校文学院院长的胡适,炙手可热,拜访之人犹如过江之鲫,然钱穆始终不肯随俗从众。一次,胡适生病住院,同事们都去探望,唯独钱穆不去,有人责问他:“适之先生生病,访者盈户,你能不去看望?”钱穆回答说:这显然属于两件事,“君并合言之,将教余何以为人”?钱穆在回忆中还写道:在其任教北大的八年中,胡适唯有一次登门拜访,是讨论解聘其好友蒙文通一事。鉴于蒙文通在当时就已是一位顶尖的文史研究者,钱穆并不赞成,两人最终不欢而散。钱穆说:“文通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师友杂忆》,第171页)

另一个相关“中国化”的典型事例,是顾颉刚于一九二九年被聘为该校历史教授之后,北大校长陈大齐亲自邀请其在北大任职,他则“以北大党派太多,攻讦太甚,婉词拒之”。一九三〇年二月,傅斯年聘请他到清华任教,兼中央研究院职,又遭到婉拒。顾颉刚就此写道:自己现在的生活,“从城中一班学阀看来,是‘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从燕大的当权者看来,却又是‘屏诸中国,不与同四夷’,这真是超然的生活,研究学问的理想境界”。再后来顾颉刚接到傅斯年的来信,质问他:“燕京有何恋,岂先为亡国之准备乎?”顾颉刚则在日记中愤愤写道:“我入燕京为功为罪,百年之后自有公评,不必辩也。中国学校聘外国教员亦多,岂此外国教员亦为作亡国之准备乎?”[《顾颉刚日记(1927-1932)》第2卷,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第349、第536页]

话说回来,所谓“屏诸中国”,除上述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之外,还指国立大学实施的“党化”教育。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清华任教的陈寅恪和吴宓,听说国民政府将在大学里推动此举,商定如果真正实行,两人“只有舍弃学校,另谋生活,艰难固穷,安之而已”[《吴宓日记(1925-1927)》第3卷,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363页]。曾于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在清华担任客座教授,也是英国著名教育家、文学评论家和修辞学家的理查兹(Ivor Armstrong Richards, 1893-1979)就有这样的记述,说开学第一天,全校师生面对孙中山画像,背诵总理遗嘱、行三鞠躬礼,然后就是校长的四十五分钟冗长和乏味的训话。

重要的是,理查兹很快意识到这种充满政治色彩的氛围,“是中国学术生活的典型特征”(was a typical feature of Chinese academic life)。他和妻子不久出席了校长举行的盛大宴会,上了数百道菜,围绕六张圆桌而坐的宾客们用筷子,不停地劝酒、劝菜,过度热情好客使之难以适应。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他对此类经常举行的饭局,就已经感到格外沮丧(desperately depressed),说:“抛开偶尔的思乡之情——我们现在感到很失落(we feel at present rather lost)”。相比之下,燕京于一九二七年注册登记之后,在校园内就已废除了所有强制性的宗教课程和宗教活动,且作为经费主要依赖于国外捐赠的私立大学,巧妙地闪躲了国民政府规定必须实施的党化教育,从而保证了更多学术的独立和自由。

支撑校园宁静和祥和的,还有备受师生推崇的“燕京精神”(Yenching Spirit)。用一九四五年考入社会学系的董天民的话说:这意味着不分等级、年龄、国籍和性别,大家彼此关心,互相照顾。他回忆当年入学之时,司徒雷登校长在临湖轩小院,用茶点招待新生,与到会学生一一握手问候。再有担任过课程的美籍心理学教授夏仁德(Randolph Sailer),一年过春节时打电话过来,说你们过节没有回家,就到他的住所来吧。于是他与几位同学在教授的厨房里包了一顿饺子,还玩了游戏。此外,他所在的社会系,每个学年总会举行一次全系聚餐,届时教授们每人准备一两个菜,与同学们一起席地而坐,边吃边聊,饭后每人表演一个小节目,大家最欣赏的是系主任林耀华教授的猿人舞。(董天民:《燕园杂忆》,《燕大文史资料》,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2页)

或可认为颇多“西化”的一个习惯,是校友回忆每年愚人节,“不论和校长、教授都可以开个大玩笑,有的近于恶作剧,但是谁也不会生气,一笑了之”(钱家珏:《四十年后话燕京》,《燕大文史资料》第3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13页)。此外,时人也评论道:燕大有三多,即瘦些米汤(social meeting)多、西服多、丽人多,“平日各学会多有讨论演讲集会,届时拥拥挤挤,茶点、冰激凌、口香糖,皆趁机出现,男则狼吞虎咽,女则细嚼慢咽,会内游戏亦多新颖,令人捧腹”(新晨报丛书室:《北京各大学的状况》,第160页)。更可以证明此言不虚的,是钱穆认为:“燕京在课外之师生集会则最多,北大最少,师生间仅有私人接触,无团体交际。清华又居两校间,此亦东西文化相异一象征也。”(《师友杂忆》第153页)

还有该校最常举行的师生集会,即许多校友多年后总还念念不忘的“团契”活动,一定程度上也被“中国化”了。虽则,这个概念源自《圣经》中的“fellowship”,用作基督教会的特定聚会,旨在激励信徒追求信仰,增加互敬、互爱和互助的集体情谊,但燕京的“团契”早已没有了这种宗教意涵。一九三一届燕大教育系学生蒲耀琼,回忆讲授“现代文学”课程的冰心,其娇小玲珑的身段、珍珠般白洁无瑕的肤色,再加上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课程结束后,有一学期她们加入了同一个“团契”,每周聚会一次,小小的课堂挤得满满的。蒲耀琼写道:大家说说笑笑,敞开心扉、无事不说,无话不谈,在和平愉快气氛下让她学到了许多从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二三十年代燕园生活片断》,《燕大文史资料》第8辑,第46页)

众所周知,燕京校训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Freedom Though Truth for Service),这里的“真理”“自由”不必多言;即以“服务”来看,不能不提及该校曾经深受的基督教影响。毕竟,当年传教士进入中国之后,许多人除传教之外,都还不遗余力地参与在地的救灾、医疗、教育、改良农业,以及鼓吹废止缠足、纳妾、吸食鸦片,等等。对于这些人的奉献,曾就读于燕京,后毕业于协和护校的周美玉有如是之说:她曾探访过一位长年在定县行医的未婚美国女传教士,见面时其正吃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且还是自炊,待客也只是一杯白开水。周美玉说,当这些传教士们年老体衰,退休后回美国,很多人每月也就只有六十美元的社会救济;而她作为赴美访问学者,每月则能得到四百五十美元的奖学金。(张朋园、 罗久蓉:《周美玉先生访问纪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2013年,第23-33页)

当然,不同于传教士将自己献给上帝,服务更在于“拯救灵魂”,燕京很大程度是为了推动这块土地的文明、开化和进步。就像一位科学史家清楚揭示的:当时中国最好的两个物理系,一是清华,另一是燕京。前者力图将其打造成全国学术中心,尽可能与世界学术前沿接轨;后者强调科学的传播和普及,声称仅靠三两位离群索居的科学家,“绝不可能在整个民族建立起科学精神;科学如果不渗透到一个国家的全体民众中,就不可能影响其国民生活”。统计数据也能得到佐证,即清华毕业生从毕业到出国,平均间隔一年;燕京毕业生履行社会责任,参与社会服务,平均间隔要有四年。此外,清华毕业生当中学教师的极少;燕京毕业生则大有人在,且其中不乏甘愿放弃已获得大学职位之人。(胡升华:《求真与服务:燕京大学物理系的30个春秋》,《自然辩证法通讯》1998年第5期,第50-52页)

最值得浓墨重彩的,是“精致”而不“利己”,燕京率先开始了针对普通民众、底层社会的社会服务运动。一九一九年,该校就创办招收贫民子弟的露天学校,一九二八年又在北平郊区实施清河乡村实验计划,举措包括试验培育新种子、提高栽培和除草技艺,推动农民合作和大众教育,并在协和的支持之下,开设了配有护士、兼职大夫的乡村医疗室。再至一九三五年,该校加入了由南开、清华、金陵、协和参与,洛克菲勒基金会重点资助的华北农村建设协进会,在河北定县及山东济宁开办了两个乡村实验区。该校主要负责实验区的社会工作、民政等事务,有四十位左右的师生长年在现场参与。如济宁实验区的县长、建设科长、教育科长、县政府秘书,就由该校师生担任。(《华北农村建设协进会成立》,《新北辰》第3卷第3期,1937年,第97-99页)

平心而论,自一九七八年以来,经过多年“实事求是”的研究,对于燕京曾经发挥过的重要影响力,当下已经没有多少公开的诘难和质疑。因为统计数据摆在那里:在该校存续的三十三年时间里,正式注册毕业生不足万人(9988人),却贡献了一百一十二位院士、学科奠基人和发明家,这也意味着每一百位毕业生中,就有一位能够载入史册的学术领军人物;再至一九七九年邓小平访美之时,二十位正式随行人员之中,四分之一曾在燕京就学。遗憾的是,该怎样恰如其分地讲述燕京的那个“西方”,如对某些重要主持之西人,及其基督教背景,当下历史学家们多少还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难以畅所欲言。然而,如果总是对此闪烁其词,支支吾吾,不要说无从探讨跨国史及全球史意义上的学术交往,就连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史上一些最精彩的故事,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三缄其口。

学术最忌简单化、标签化,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希罗多德撰写《历史》,谈及“人类的功业”时,说要记述“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而不致失去它们的光彩”;这就如同燕京的“西方”“中国”,共同铸造了某些超越中西二元对立的“丰功伟绩”。具体说来,作为一段互惠、分享和共有的历史,二者携手同行、融合汇通,让该校一方面走出了因不平等条约所裹挟的“西方”之僭越和傲慢;另一方面也挣脱了因数千年自给自足、农耕文明而难免的“中国”之闭塞和褊狭。如果再简要回顾相关学术史,在那个极“左”思潮盛行的年代里,当一方被“妖魔化”之时,另一方随之也被“污名化”;或者说,当燕京的“西方”被搁置、被遗忘、被遮蔽之际,相关的“中国”也一定会被慢待、被放逐、被唾弃。毕竟,如果将对象简单化、标签化,那么我们也一定会简单化、标签化我们自己——历史学家对此不能不有所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