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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冯德英:他发现了“苦菜花”的美
来源:文艺报 | 逄春阶  2022年01月24日07:51

苦菜花,开放在贫瘠的崖畔上,是谁发现了它金子般的光芒?是冯德英。老人家在1月17日早晨于青岛悄然去世,享年86岁高龄,这是苦菜花还没有绽放的季节。我悼念他,因为他,我心中的“苦菜花”永不凋谢。

我是先看了《苦菜花》的连环画,后看的同名电影(看了若干遍),最后才看了同名小说。少年的我被英雄们潇洒而壮烈的身姿所感染,那山花烂漫的气息一直弥漫到今天,影响着我的创作。

2005年初,为纪念中国电影百年,《大众日报》开设了文艺专栏,编辑安排我写冯德英与电影《苦菜花》的故事。冯先生在青岛的家中接待了我。满头银发的他饱含深情地回忆道:“《苦菜花》能幸运地问世,还与大众日报社有关系呢!”顺着这个话题,“苦菜花”生根、发芽、开花的过程,在冯老的客厅里如潺湲溪水流进了我的心田。

1955年,《苦菜花》完成了初稿,冯德英把稿子寄到北京解放军总政文化部,他还给陈沂部长写了一封信,希望得到指导。陈沂同志在抗战期间曾担任过大众日报社的社长,文化修养很高。陈沂看了初稿觉得小说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就把稿子批给解放军文艺丛书编辑部。冯德英很快收到了编辑部的回应,责任编辑杨昉让他到北京去修改稿子,在冯德英的印象中,杨昉是个非常敬业的文艺编辑,审美趣味不一般。当时的总政创作室集中了一批优秀军旅作家,如徐怀中、白桦、公刘、彭荆风等,冯德英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好多。

小说初稿名叫《母亲》,出版社希望冯德英能改个名字,因为已经有高尔基的《母亲》了。冯德英考虑了几天,心想,小说里有关于苦菜花的描写,含义也深,比较新鲜,就改成了《苦菜花》。从此金灿灿的“苦菜花”就闪耀文坛。小说出版后,引起巨大轰动,冯德英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梦幻一般一举成名的年轻作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刚刚拿到的8000元稿费全部捐给了军烈属。

冯德英说:“当年写《苦菜花》时不到20岁,就是想倾吐,想倾诉,有时写着写着满眼就涌出泪水。一门心思要说出自己老家那些抗战的老故事。一开始写作,仅仅是一种爱好,后来逐渐变成了一种追求,把写作当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要说有个主题,就一个,告诉人们,我们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其实,就复杂性来说,小说永远小于生活;但从审美角度来说,小说又高于生活。”《苦菜花》的出版,增强了冯德英在写作上的信心。第二年,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迎春花》只用了三个多月,之后又创作了《山菊花》。“三花”中,他自己比较满意的是《山菊花》,因为较之先前的作品,各方面的准备和认识更为充分。《山菊花》曾获解放军文艺出版社首届优秀长篇小说奖,但这部小说的出版命运多舛,前后经历了18年。

冯德英坦言,自己也没想到,一生能跟“苦菜花”结缘。拍摄同名电影准备了3年,春夏秋冬的外景都是真的,演员仅体验生活就用了一年多。电影里的娟子妈冯大娘(曲云饰)是个老太太形象。其实,冯德英小说里的冯大娘39岁,他说,在孩子眼里,39岁就是老人了。那个时代40岁左右的女人与现代这个年龄的人也大不一样。

我记得,采访中,冯德英对战争题材的影视剧有些不满意,他说胡编乱造的成分太多,虚假的情节是对英雄的亵渎。如果拍摄影视剧没有耐心,萝卜快了不洗泥,粗制滥造的东西不会传之久远的。

2021年春,我到山东乳山采访,参观了冯德英文学馆,还到他的老家拜谒了冯德英旧居。冯德英出生在一个红色家庭,他自幼接受了革命的洗礼,年仅14岁就参加了革命军队。他能写出《苦菜花》跟他的童年红色经历有很大关系。抚摸着泥制的窗台,盯着那斑驳的厢房土墙,我体味着《苦菜花》那字里行间的泥土气息,冯德英的面容在我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小说的开头有了鲜活立体感:“在山东昆嵛山一带,到处是连绵的山峦,一眼望去,像锯齿牙,又像海洋里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

冯德英曾说:“我多次目睹父亲手拿阵亡通知书在院子里徘徊;我偎在母亲腿旁看着她在小油灯下,一面流泪一面给伤员补缀带血的军装。”冯德英的书写是建立在数不清的英雄故事之上的,他把看到、听到、想到、悟到的都记下来。每个人物身上都积淀着他熟悉的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苦菜花》是血写的文字,不是书斋里虚构出的“烽烟”,没有象牙塔里长出的“战壕”,更没有“手撕鬼子”一样的荒唐透顶的游戏笔墨。冯德英不是无病呻吟、为写而写,而是如鲠在喉、不得不写。当年的写作是没有杂质的,是透明的,是有温度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拳拳之心可鉴。

让我惊讶的是,不到20岁的冯德英对人物的复杂境遇和心理描写都那么到位、那么传神。小说第十五章写花子和老起的爱恋一节:“一天夜晚,在偏僻的荒山沟里,两个人挨着坐在岩石上……花子看着他只穿着一件背心的健壮胸脯,没有说话。她那双温柔盈情的眼睛,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意。老起心跳着挨紧她,她把夹袄披在两个人身上。他感到她那柔软丰腴的身子热得像热炕头……这个强壮的穷汉子,第一次得到女人的抚爱。他才发现人类间还存在着幸福和温暖。”接下去,另起一段抒情:“一朵苦难野性的花,怒放了!”这结尾的一句,让我眼前一亮。

作家莫言曾在《难忘那戴着口罩接吻的爱》中评价《苦菜花》:“我觉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对爱情的描写最为成功、最少迂腐气的还是《苦菜花》。”冯德英“确实把装模作样的纱幕戳出了一个窟窿。由于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爱情描写,《苦菜花》才成为了反映抗日战争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他大胆地直面描写两性之爱,这摇曳在书页里的人性光辉,在当时有突破意义,显示出年轻的冯德英那遮不住的勇气。

“苦菜花儿开,满地儿黄/乌云当头遮太阳/鬼子汉奸似虎狼/受苦人何时得解放……”电影《苦菜花》的主题曲《苦菜花开闪金光》是歌唱家王音璇演唱的,她的歌声甜美通透,如天籁一般,我也特别喜欢听。王音璇老师还是山东艺术学院教授、声乐教育家,可谓桃李满天下,她去世时,我也写过纪念文章。这首主题曲的歌词出自冯德英,他说主题曲是小说的主旋律。

冯德英曾任山东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时代文学》主编、青岛市政协副主席等职。无论什么职务,作家是他抹不掉的身份。他的《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染血的土地》《晴朗的天空》等小说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上的地位,为了民族解放而甘愿牺牲的伟大母亲冯大娘在中国文学的人物形象长廊里依然闪光。不说别的,仅仅一部《苦菜花》,出版60多年来已翻译成十几种文字,出版了1000多万册,就足以说明冯德英的魅力。《苦菜花》被誉为中国版的高尔基的《母亲》,冯德英是中国当代红色经典的代表性作家,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冯德英是“山东省100位为新中国成立、建设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被山东省政府授予文化艺术终身成就奖。他像一朵“苦菜花”一样,绽放在人间。

冯德英先生赠送我的《苦菜花》签名本和他推荐的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代表作《第四十一》,都在我的书架上。但我有好长时间没有翻看了,很惭愧。好东西不能仅仅止于收藏,还要欣赏。

冯德英先生去世后,引起了我的思考。一个作家要不断留心美好、发现美好、描摹美好,并记录发现美好的过程;要有自己的代表作,要有自己的“苦菜花”,要写出“苦菜花”的独特美。诚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所讲的,要有信心和抱负,承百代之流,会当今之变,创作更多彰显中国审美旨趣、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反映全人类共同价值追求的优秀作品。

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是一大乐事,冯德英发现了苦菜花的美,还原了硝烟弥漫背景下的人性之美,很了不起,值得尊敬。我尊敬他。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