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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亚明:悼念陈寅恪长女陈流求
来源:文汇学人(微信公众号) | 沈亚明  2022年02月23日08:07

顷接寅恪先生两个女儿小彭和美延“泣告”,曰:“家姐流求于2022年2月12日中午12点20分病逝,享年93岁”。不胜唏嘘,感慨连连。而且,心怀愧意。

何故言愧?因为,有篇短文记录流求与我隔洋通话,三四年前已请流求过目,并告知送出待刊。结果,拖延至今。流求没能亲见发表,遗憾难言——特此补发该文,以悼亡灵。

下面略叙原委,并追思流求,虽为点滴,但愿点点滴滴都汇入长渠——纪念永存。

那篇未刊短文写于2018年,题为《陈流求忆沈仲章》。先曾计划作为《读1946年6月12日陈寅恪致沈仲章函》的附文,2019年春编辑已在筹划刊登。然在同时,是我自己要求先发另一稿件,因而拖下。另一稿件何文?即《陈寅恪自己和至亲三代怎么读“恪”》。

说起我写“恪”文,2016年或更早些,已向陈氏三女许诺。小彭与我讨论最多,美延指点查询资料,然促我动笔的最后一推,是陈流求的语音留言,照录于下:

得知你愿意和我们谈谈有关父亲名字的读音问题。我的母亲唐篔,虽然出生在广西,但是在四五岁,她就被带到天津。她在天津女师附小念书,直到师范毕业。毕业后,又在天津女师附小,教过初小的课程,就是当了小学的教师。母亲生了我以后,我也像绝大多数小孩一样,把母亲的语言,当作我第一任的语言老师。母亲把父亲的名字,总是念成“寅—què—”。并且,母亲也教过我,对家里叔叔伯伯的名字读音。像衡què、隆què、方què等等。母亲的语音,至今我们是不会忘的。(陈流求2019春)

流求字字声声,一顿一挫,语调语气内外之间,皆露皆联思念其父其母——情之深深,意之切切,令我感怀亦深切。当时,也是心怀愧意,立马放下手中一份书稿,匆匆赶出《陈寅恪自己和至亲三代怎么读“恪”》,在流求九十岁生日的那个月份最后一天见报。

回想2019年春季第一篇“恪”文成稿期间,经综合分析陈氏三女提供的信息,我曾问:“能否说陈宝箴这一支都念‘恪’为què?”而流求主张:还不能,再等一等。理由是有些亲戚久未联络,还需时间核证。

同年秋季,第二篇相关拙文《事实与观点:陈寅恪读音三问》(《文汇报》2019年10月25日“文汇学人”)刊发前,流求转达了吴学昭和陈星照的证词,但还没开绿灯让我总说从曾祖陈宝箴起的四代传承情况。其后不久,小彭才慎重补充:陈宝箴这一支都念“恪”为què——于是我趁报社推送微信版的机会,将这一重要信息插入“补遗”(见上一处链接)。

次年五月,流求九十一,第三篇相关拙文《陈寅恪的“què”与“等韵”》刊发(《文汇报》2020年5月13日“文汇学人”App)。之后第四篇已有初稿,重头部分涉及赵元任——很遗憾,期间赵元任女儿新那逝世。知情二代日渐凋零,种种愧歉亟待弥补。

我之所以能完成一连数篇“恪”文,有赖流求和她两个妹妹不厌其烦地回答我的各种问题。因我较在意verifiable(可验证),常会刨根问底追踪依据,有时会“惹恼”人。然陈氏女儿未曾使我有“再问就是不信任”的感觉,解读多封陈寅恪致沈仲章函也是这样。多年来,我也一再向友人、向熟人甚至不相识的人提到,从陈氏女儿的认真仔细态度,可以看出寅恪先生对孩子的影响。

再过三个月,流求就实足九十四了。按中国传统算法,她已经虚岁九十五。流求生前心态不老——她极力反对我称她“姨”!说顶多称“姐”,弄得我现在不知该如何称呼了。2018年那次通话长达四十多分钟,大概还是我提议暂歇的。流求说话富有活力,思路声音都十分清晰。估计光听语音,我显得比她老。

流求也曾自豪地告诉我,她的头发是天然黑,来自父亲遗传基因。八十好几搭公交车,还不能赢得被人自动让座的资格。而当聊起小时候与“沈先生”(沈仲章)玩游戏,流求仿佛返老还童,天趣自然溢流。

陈流求走完了她的一生,流求不老——我会一直记得您的黑发、您的话音、您的认真仔细……您,曾与您父母还有妹妹们,也同欢乐也同愁。如今,您与双亲在天上重聚,回味曾经的欢乐、曾经的愁。

壬寅上元,玉轮当空。流求永生——我们在地上的人不会忘了您,不会忘了您父亲陈寅恪先生和母亲唐筼夫人,也不会忘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陈流求传达乃父遗愿,引用寅恪先生的话应该采用繁体)。

急就于2022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