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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尾:我们已经陷在一种显著的汪洋大海中
来源:《都市》 | 宋尾  李昌鹏  2022年03月23日08:49

特邀主持人:李昌鹏

受访作家:宋尾

宋尾是由城镇书写跃入纸质纯文学精英读者视野的小说家,他最初的显著身份是诗人。在此之前,他曾有一部长篇小说《华侨城》在天涯社区连载,至今处于未完成状态。他曾活跃于网络,据我所知,他在天涯社区曾拥有不少网络读者。从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诗歌创作,到与普罗大众互动的网络小说写作,再到被纸质纯文学精英读者看好的小说家,宋尾的创作跨度是惊人的。诗人是宋尾的底色,无论他写的是什么小说,他作品中都有隐秘的诗意。关注一个作家,或许应该关注其作品中的诗意,因为好作品的本质都是诗。

主持人:宋尾老师您好!我发现在您笔下似乎有某种“断裂”,成长在一个乡土文学传统浓郁的国度,您的小说却基本没有乡土气息。小说在您这儿是一种独特的发生,突然就写了,哪怕是去写小镇人物,那些人物也接通城市的气海。是这样的吗?您是怎么开始写起小说来的?

宋尾:李老师好!您的这个发现很有意思。老实说,我恰恰是因为看了太多“乡土”故事才想着要写小说的。2004年左右,我在重庆做一家报社的文化记者,常去书店,尤其报刊亭,基本上每天都要去,不光看自家报纸卖得怎么样,还要关注同城其他媒体都做了些什么。那时纸媒行业还算热闹风光,由于竞争激烈,报摊非常多,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只要有公交站就有报摊。报摊上不光有报纸,还有很多杂志,新闻类、时尚类、情感类,其中也夹杂一些文学刊物。我主要购买新闻杂志,遇到文学杂志上新,也会顺带买回家。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报刊亭彻底消失。这是个很笨拙但有效的经验:只要还有一个人购买一本杂志,报刊亭就会一直进货。到2007年那会儿,断断续续,我读了不少小说。但我对刊物上的小说不甚满意,很大原因之一就是“土”。这个“土”不是说它真的土,而是说,这些故事不管从哪个层面看,都与我的生活毫无关系。尽管从湖北一个小城到这大都市才不过四五年,但该得的“城市病”我都有了:焦虑、浮躁、抑郁。在都市生存并不容易,压力像一根响亮的鞭子抽着你让你痛出声来,但你连它的影子都瞧不到。但我发现,刊物上那些故事居然跟精神上处于痛楚的我几无关联。我们在都市里生存,只能读一些发生在乡村的故事,描述城市人的故事很少,偶尔见到零星几篇,更像是对日常生活的仿写,那些故事不光从精神层面上解救不了我们,甚至很多不符逻辑,重点是,缺乏现实感。那时我就想,如果我写小说,就要为像我这样的都市人类写作,不光是描摹一种生活,更渴求写出那种人群的精神状态。想是这样想,但做没做到,能不能做到,那就是另一件事了。另外,我也不是“突然”就写的。我发表第一篇小说,源于诗友马拉(当时他叫木知力)约稿。2001年或是2002年,他大学毕业后到《佛山文艺》任编辑(可能还在实习期),邀我给他们写一篇小说。我还记得给我电话时他的得意,说他们稿费很高,千字一百呢!这个稿费确实把我惊吓到了。那时我收到的诗歌稿费,每次很少超过一百,大多是二十、四十,最低收到过八元,连取款都不好意思。接电话第二天我就写了一篇,大概从中午到晚上,写了六千字左右吧。然后我交给小木。他说,你要记住哈,我是你小说处女作的责编。这个小说很快就发了,我收到了稿费,六百多。那种满足感难以言喻。当天我拿这钱去买了一条“中南海”,请交好的诗友喝了顿酒,剩下的,大概打牌全输了。这个事对我有些影响:一是知道了写小说能挣到钱;二是觉得写小说要一口气写完,最好只用一天。我给小木写了两篇就没再写了,主要原因是,不久我就到了重庆,要适应陌生环境,工作又忙碌;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发现很多时候我一天写不完一篇小说,我就干脆不写了。2007年,因某些原因,我辞职在家,其间写了几个短篇。当时我有明显的抑郁症状,写得不多,也写不好。报社直管领导(诗人李元胜)一直好意保留我的基本工资,七个月后同事来家里两次召唤我回去。我回去后,改任编辑。一方面,可能是生活高度格式化的原因,另一方面,我大概也清楚了自己不要什么,那些焦虑大大减轻。这个阶段,我很少写篇幅大的作品,连诗也写得少,但写作的惯性一直持续。从家到单位,有一个小时左右路程。我常在公交车上写诗,也只在“脑子里写”,并不记下来,就像在充满雾气的车窗上写作,很快那些字就消失了。在往返过程中也经常构思小说,仅仅只是构思。所以2016年彻底辞职,真正全身心地投入写作时,我已经具有充分的准备了,并不是“突然而至”。之所以写小说,一是我觉得我的想法太多,诗已经承载不下了;再者,想试试,我能不能依靠写作谋生。毕竟我想自由,又干不了别的。

主持人:原来是这样啊!人这一生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可是能进入一个人内心的路没有几条,人也不多。宋尾老师是“老重庆”了,我感觉从您的不少作品中,看得见这个城市的声息,能识别出那是重庆人。你作品中的重庆和包围着你的重庆、承载着人们生活的重庆,这之间有着怎样的参差和交互?你小说中的市民,因何能拿到进入你作品的门票?

宋尾:其实我也写过故乡小城,至少有了一部成型的作品,它以老家的那条老街为载体,可能今年就会出版。它的完成其实比较早。后来就不写了,是因为我意识到那些故事只能是“过去式”的;另外一点,我在重庆做了很多年的文化记者和编辑,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即立足于城市地域的小说很少。有些作家即便是写重庆的故事也惯于用“X城”来替代。但那些植根于某个城市、某个地域的小说家,往往比较成功,比如莫怀戚老师。所以我要写小说,非得是从这块地域里爬出来的。我在重庆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情感上已经自我定义为重庆人了。还有一点,我发现很多重庆人并不一定了解自己的城市。之前我负责一份城市杂志,做了不少地域文化方面的专题策划,开辟专栏,约稿组稿,自己也写,因而我比大多数本地人更了解这里。我希望能在小说里提供这些东西:让人们发现自己熟识的地方忽然有些陌生,而陌生里面又有些熟悉的滋味。我的很多小说,故事往往跟地域是相互交织的。至于小说的人物,早前我多写边缘人,也有评论者称之为“失败者”,我自己的认定是,在心理和精神状态上比较游离和陷入困境的那些具体的人。如今我更愿意写普通人,但感觉写好普通人更为不易。不管我写哪一种人,那些人物几乎都在我的生活环境中找得到原型,他们多半就是我的邻居、同事、朋友、熟人或经常见到的陌生人。有时我在小区里散步,会遇到我小说里的某个人物,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种感受很特别。

主持人:一座城市,她的过去里有集体记忆、有文化的根,现在的她和自己在物理上最亲密,城市的未来或许可以作为一种无限的现代化。打捞、捕获、遥感,这三种方式或许也难以穷尽一个作家面对她的方式,或许发现、震动也不尽就是一件作品进入创作的缘起。想请宋尾老师讲讲故事,您的某部作品,它如何有了那个创作的开端?

宋尾:每个故事都有开端、发展和结尾。我的小说写作起步晚,正儿八经攒劲写小说时已经42岁了,可浪费的时间和余力不多。我的灵感很多,故事又是没有穷尽的,一个作家要学会抉择才行。有些故事也许很好,但不是你想要的;有的故事看似普通,但却是你内心的声音。我的经验是,只写那些适合自己的同时自己能写的。我习惯将可用的素材记下来,就像排列玩具,需要花点时间才能分辨哪一个故事更值得写,一般只有觉得非写不可并且能让他人有所感应时,才会去写它。关于小说创作的开端,我可以讲两个例子。大概十年前,因单位在较场口,常常路过解放碑——这道碑是整个步行街区的中心,也是重庆这座城市的标志物,每天有无数游客在那里跟它合影。人们与它合影往往并不是真的想要这样,而是一种感染症。它是一个高度政治化又被高频度利用的“背景”,那里每天都会上演各种故事,包括乔装打扮的广告营销。它就那样存在着,很多人并不清楚也不想去了解它的事实。有天我路过它,忽然想到要是这块碑也有意识将会怎样?我便构思了一个小说,以它为主角,将它人格化,成为一个女孩的“丈夫”。这篇名为《收藏解放碑》的短篇在《红岩》刊发前,主编刘阳很有点担忧,她说你这篇小说在别的地方刊发没问题,在重庆发就是问题。我理解她的意思,解放碑是一种象征,这个象征是一种固化的东西,但你现在把它敲开,“解构”,无疑就有些危险。另一个故事是:我居住的房子,面对着一堵红砖围墙,墙下那条窄路通往小区后门,我在几首诗中写到过它。我总有一种幻觉,觉着人们在墙体的阴影下面走着走着就径直走进到了围墙里面。黄昏时,我喜欢在小区里散步,这个小区建成十几年了,但有些房子从未被入住过,那里总是漆黑着,我总在想为什么人会买了房又不来住,也不出售?另外,路旁总是停着不少废弃的车,有些甚至是非常昂贵的车,有些是从崭新的阶段就遗留在那里,慢慢干瘪,锈蚀。它们为什么被遗弃,那些车主呢?这些疑问萦绕着我,直至我想到可以用“房屋中介”将它们串联起来,于是这个故事就完整地出现了。我给这个中篇取名为《隐身》。基本上我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从我的周围开始。

主持人:每一个作家的身上都隐藏着许多同时代和不同时代的作家,他们或成为技术楷模,或成为精神底蕴,或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或成为令人焦虑的、无法逾越的山岳。比如说鲁迅,他就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他写过的问题,别的作家再写往往是徒劳无功。我想问一个属于作家的私密问题,有哪些作家或者作品曾让宋尾老师或惊艳或犯难或痛苦,你如何处理这些作品带来的影响?

宋尾:我没有这些问题。准确地说,惊艳、赞叹常常有之,但不会犯难或痛苦。其实这涉及自我定位的问题。你说的这些症状适用于那些向往伟大或走向经典的作家,我不存在这些问题。我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小作家,一个“不重要的作家”,只写生活里渺小的人和事。经典作家带来的影响自然有,但多是积极的影响。写作就像偷盗,往往是东家偷一点,西家再摸一把,所有的作品都建立在前人的历史道路上。我不光阅读经典作家,也喜欢翻看很多不重要的作家,或者说小众作家,往往也能汲取到诸多营养,读很差的作品对写作也有好处,至少你知道它不成功的原因何在。我听说过一些同行讲述他们在经典作品前面的那种重负感,以及无法从阅读中走出来的感受。但真正有价值的阅读是,你不单要进入那个世界,还要学会从那个迷醉的世界里返回。对此,我也给不出好的建议。十几年前我采访一位当代艺术家,他给我讲过一句话我牢记至今:你要长大就需要吃包子,但我们吃包子并不是为了成为那个包子,而是为了最终成为自己。

主持人:一个作家重要不重要,不由作家自封。宋尾老师把自己定位为“不重要的作家”,这倒是完全卸掉了某种影响带来的焦虑。咱们今天这个访谈是应《都市》杂志之约而做的,从“乡土”到“市井”再到 “都市”,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学”或者说“城市文学”?

宋尾:现今“城市文学”好像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随着时代进程的加快,城镇都已经高度城市化了,真正的乡村越来越少,乡村的意味也越来越稀薄,一转眼,很多东西倒反过来,乡村书写反而成了亟待“挽救”的项目。可以说以后应该不存在“城市文学”这一说法,因为我们已经陷在一种显著的汪洋大海中,四处都是城市。在这一背景下,“市井”也成了一种稀缺,因为没有多少真实的市井了。现在关于城市的小说很多,但城市的面目(包括精神面目)依旧模糊。我认为的好的城市小说,首先城市(及其文化)要介入故事,此外,在故事里要能看见随着人物而展开的城市质地。其实不单是城市小说,所有好的小说都是这样:这就像在空中看一个人行走一样,你能看到他的步履,也能看到他的路径、行为,甚至心理逻辑,以及随着这个人行走时徐徐展开的街道、噪声,以及全部的环境和时代。事实上,最好的城市小说往往出现在类型小说里面,比如雷蒙德·钱德勒,在他所有的悬疑故事里,藏着一个无比混沌又如此清晰的洛杉矶,以及那种强烈的“城市感”。什么东西都有发展和衰败,城市文学也不例外。需要注意的是,城市本身就是高度格式化的局部,就纯文学而言,就我对欧美(城市)小说的观察,似乎已经走到了一种无比小的窄道。如果说我们需要警惕的话,可能就是这个。

主持人:从把物质转化为生活,到考察时代、社会,再到以语言、结构、意味或诗意来兑换它们到小说、诗作中,作家是一条有魔法的神奇通道,是一座复杂的混合搅拌站,是一位“立象以尽意”的雕刻师。以您的个人偏好,您认为成就一篇好小说,哪些方面是最紧要的关隘?

宋尾:套用一句话,差的小说都是相似的,好的小说总是各有其好。个人觉得,如果说要想写出一篇好小说的话,肯定存在方方面面的因素,比如素材,比如语言,比如节奏和布局,但最为关键的,我觉得还是技术性。现在很多作家不愿谈“技术”,其实不论对初学者还是经验老到的职业作家,技术性永远是第一位的。就拿中国男足来说,他们的身体条件远远优于日本球员,为什么总也踢不赢,甚至每次比赛的控球率不到三成?原因太简单不过了,技术达不到呀,你抢又抢不到,永远慢一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将球死死黏在脚下直到送入网窝。为什么有的作者拥有独特素材,文字也不弱,但不能写出很好的作品?很大原因就是没有相匹配的技术支撑。很好的构思,很好的语言,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有把这些虚无的素材变成作品的能力。这个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小说的技术。

主持人:作家们是敏锐的。对身处的城市,对城市文学的态度和理解,每一位作家都能提供新的答案。感谢宋尾老师的精彩分享!

宋尾:谢谢!

李昌鹏,20世纪70年代末生,作家、出版人,写字客发起人。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优秀编辑奖,历任《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编辑,中国言实出版社第三编部主任及第四分社(文学分社)社长,写字客CE0。在《诗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人民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随笔集《独自欢》、《有我在此》及诗集《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

宋尾,诗人,小说家。1973年12月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从事媒体工作十多年,现为自由职业者。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奇妙故事集》《到世界里去》等。曾获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