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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晓杰:短篇小说的物象修辞
来源:《长城》 | 徐晓杰  2022年04月26日09:15
关键词:短篇小说

在文体家族中,短篇小说以其“小身材大能量”而备受作家和读者青睐。苏童曾用“说它一唱三叹,说它微言大义,说它是室内乐,说它是一张桌子上的舞蹈,说它是微雕艺术”①来谈短篇小说的妙处,形象喻指了微小有限的空间容量与深广度、优美度、自由度、精细度令人叹为观止地融为一体的神奇艺术魅力。我们一直在阅读中去品味、去体悟,小说家这个魔术师手中究竟挥舞着怎样的魔法棒,能够在方寸之间施展出法术,微雕出大千世界与复杂人性,并散发出长篇巨制所无可比拟的独有调性与气息?我想,气象、格局、布局、情节、人物这些都是关键所在,但同样不可忽略的应该是“微雕”艺术中的“微小”“细部”元素,在短小的篇幅内自由施展、腾挪,将叙事迅速点燃激活,并不断延伸,成为贯穿全篇、绵延为结构的力量,以其独有意蕴弥漫整个氛围,甚至铺陈为小说的整体基色、调值。物象修辞即是这样一种以“微小”而执拗的存在,凝聚种种力量,照亮短篇小说叙事、也照亮存在世界、照亮作家与读者内心的一束光芒。

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固然重要,但怎样讲述却更显小说家的智慧、情怀与对短篇小说艺术把握的独到禀赋。于是,选取怎样的场景与细节来推动叙事、塑造人物、表现主题便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小说丰饶度的决定性因素。对“人”的故事的讲述离不开“物”,好的短篇小说多将“物象”作为场景与细节的主要元素,这个物象是技术,但也同样是作家智慧与情感的凝聚点,用来重构生活的一个“魔法”。没有这个“物象”的参与,叙事可能如常进行,但却缺少了灵动、缺少了美,更缺少了对生活、人性的纵深探求。犹如单调的室内音乐、机械的桌子上舞蹈,人物也会缩水,成为干瘪的葡萄,枯萎的玫瑰,毫无生气与活力。我想,孔乙己的故事中如果缺了“茴香豆”,吕纬甫的故事中如果缺少了“剪绒花”,他们将都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个经典的、符号式人物。正因为“茴香豆”,孔乙己才更迂腐、也才更可爱;正因为“剪绒花”,吕纬甫退却中的“有”与“无”的冲突才更具象、才更显张力。在一定意义上讲,好的短篇小说的物象修辞,如“茴香豆”和“剪绒花”一样,深深融入到人物的肌理中,成为“符号式”人物的内嵌式“符号”与标签。“人和物进入作品都是符号化的,通过象阐述一种非人物的东西……但具体的物象是毫无意义的,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切都变成了符号,只有通过符号化才能象征,才能变成象。”②这个“象”也便成为了人物、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短篇小说之“象”。

物象修辞对人物内嵌的写作发生于作家本身的情感凝聚与内嵌。对物象的选择即意味着他基于自身对生活、对人性、对存在世界的认知,所作出的一种审美判断。这判断中不乏理性的考量,含有技术的成分,但好的短篇小说则应是“技”与“意”的融和互渗,物象修辞契合人物,同样也是从作家灵魂深处流淌出的生命旋律的主调,心灵舞蹈的灵魂。作家通过物象修辞,与他笔下人物一起完成生命、心灵的协奏与共舞。迟子建《雾月牛栏》中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在雾气中颤颤欲动”“莹莹欲动地望着他”,仿佛通了灵性,在浓雾中绽放。它是宝坠心中的执念,解不开的结,“我怎么会系梅花扣?”成为一个无解的问题,但对答案的追寻已不重要,因为三朵梅花扣已成为宝坠心中的美好执念,赋予“傻子”宝坠以灵性甚至是神圣,与宝坠一起,成为雾月中的一束红色光芒。但这一份执念与光芒又何尝不是作家自己的?迟子建又何尝不是以心中的“梅花扣”穿越人生的“迷雾”,照亮自己前行的道路和文本的世界,从而获得一份于世间的超然、超越?她心中的“梅花扣”又何尝不是与宝坠的“梅花扣”穿越沼沼雾气,完成了碰撞、拥抱,从而获得抵达的一种可能?“艺术家面临的最大问题,往往是怎样运用技艺,以便有效地呈现和抵达。”③物象修辞便是短篇小说书写中的核心“技艺”,它是作家由心灵园地采撷而来、无比珍爱的一朵朵“梅花扣”,“朵朵清幽”“莹莹欲动”,在性灵绽放中打通作家与人物灵魂的隧道,抵达存在世界和人心世界的深处。

当然,并非所有的物象修辞都进入到人物立体化的“微雕”之中,尤其是在那些群像塑造或淡化人物的短篇中,则更多作为一种调性、意境的存在,烘托主题、营造氛围,成为弥漫全篇、余韵绵绵的“化境”。“好的小说,就是需要创造出另一种不同于生活的别样语境、情境。唯有这种独特的语境和情境,才会凸显文本存在的诗学品质和美学价值。这种语境和情境,最终呈现出的,应该是一个作家,一个灵魂勘探者对自然、人生、命运和灵魂的精确修辞。”④短篇小说“别样语境、情境”的营构倚仗的重要元素便是物象修辞。作家们有自己造境的物象偏好,但有时又遵从于发自心底的“集体无意识”声音呼唤,以“原型”来融入叙事,在别样的氛围中完成“对自然、人生、命运和灵魂”的勘探,同时成就诗学品质与美学价值。张炜的近作《月亮宴》便是“物象修辞造境”的典型代表。篇名即亮出“月亮”造境的基色。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冲突的近乎“无事”的赴宴故事,两个善良可爱老人、两个调皮纯真少年、三个通人性野物,花香、木桌、陶罐、果子、酒壶,皆笼罩在“染得到处黄蒙蒙”的月圆辉光下,组成一幅老人与老人、老人与少年、人与动物亲密和谐、充满浓浓乡野气息的自然图画。

“中国文人的审美意识里月亮竟是如此神奇的美学大师。在太阳下坦露无遗的屋庐竹树、瓦石僧舍,一经在月光的沐浴下霎时变得澄空碧净幽华可爱。”⑤可以说,月亮是一个营造意境的艺术家,与不同物象的搭配组合,能够形成不同的审美品质,释放出不同的审美能量。在张炜的笔下,“月亮天,撒欢天,人和野物全都一样”“月亮天,喝酒天”,让“澄空碧净幽华可爱”的意境之外,多了洒脱,多了豪放,多了释放,少了静谧,少了孤独,少了凄清。同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品味的是凄清、孤寂;老人、少年、野物的欢宴却充盈着和谐美好、趣味盎然,毫无违和地将“岁月静好”与“撒欢放挺”融为一体,构筑出返归自然、返归原始的类似于“乌托邦”的人间至境。

这种淡化年代背景的人间至境,通往、抵达的是作家怎样的现实情怀?我想,张炜绝不是单纯以物象修辞来移易世界,营造美的境界,更重要的,他是要以自然朴拙、本真率性的诗意“乌托邦”之境来对抗现实的功利、人心的浮躁、人情的冷漠和人性的残酷,唤醒隐蔽在人们头脑中的集体无意识原型,产生美感,形成对生命形态、生命意义的顿悟。作家们面对现实感到悲哀无力时,写作是他们肩起的责任与使命,叙事是他们抵达理想的路径,而物象修辞则是他们心中美好的具象呈现。短篇小说的美在哪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在美的意境营造中,在美感的获得中,更在由物象修辞营造意境的传达、感悟中。此意境,为通往现实之境。

对短篇小说结构的安排是更见作家的功力的。“一部文学作品须有严整的结构,不能像一盘散沙。可是,长篇小说因为篇幅长,即使有的地方不够严密,也还可以将就。短篇呢,只有几千字的地方,绝对不许这里太长,那里太短,不集中,不停匀,不严紧。”⑥老舍谈到的是对短篇小说结构“严整”“严紧”的要求,但这只是传统的好“形式”标准,现代意义的“形式”除“严谨”外,还必须进入到意蕴层,参与到深层意蕴的生成中去。“每一位优秀的短篇小说家,都会以自己对生活的把握和独立判断,处理好个人性经验、体验与小说结构之间的隐秘关系,去拓展短篇小说之‘深’,而这个‘深’,我们则完全可以视为另一种意上的‘宽广’和‘细腻’。”⑦张学昕的这段话不仅指出了小说家对生活的个人性经验把握与小说结构之间存在的隐秘关系,而且认为它是短篇小说之“深”的一个重要来源。尤为关键的是,他对“深”做出了“宽广”“细腻”的新阐释、新判断。我认为,经过作家心灵采撷、映照、打磨的“物象修辞”,即是以其“宽广”“细腻”,执拗地延伸至整个篇章,绵延成为小说的物象结构,抵达至生活与人性的深邃之处。

而好的短篇小说的物象结构线索有时并非唯一,可能是双线甚至更多,在物象与物象的关系处理中完成自己对生活、存在、人性的认知。莫言的《拇指铐》在我看来就是有着双线“物象结构”的。在阅读文本时,我惊悚于生存之极度残酷、人性之极度残忍,但同时更为少年阿义的强烈救母意念和超极限坚韧、坚忍而震撼,久久不能平复。“月光—太阳”“药”两个物象由阅读中的模糊愈发明晰起来。它们不仅参与了人物的塑造,营造了莫言的“残忍”之境,而且作为结构线索,蕴积了强大的结构之力,生成了特别的结构之美。这两条线索是始终并行的。全篇明晰的主线是“药”,为母亲抓药治病是阿义的执念:飞跑去抓药,抓了药嗅着中药的香气;被抓,被铐住,想起的只是母亲、只是药,看到的是散落在草丛中的药;疼痛难忍时,关注的只是药;冰雹暴雨后,从昏厥中醒来,想起的是药;为了给母亲送药,他“用力咬着,毫不客气,绝不动摇”咬掉拇指;“嘴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后的幻觉中,他完成了把散乱在泥土中的中药飞快集合在一起的行动。另一条隐线则是月光—太阳—月光,与“药”的求、得、落、看、想、拾始终相伴相随。这绝对不是如铁轨般并置的结构线索,在结尾处莫言以诗意浪漫的方式安排了它们的交叉、叠合、相融,“他撕一片月光—如绸如缎,声若裂帛—把中药包裹起来。”我一直在想,这两条物象线索各自有着怎样的形式意蕴?它们于另一方的意义是什么?它们的交叉叠合又生成了怎样新的结构力量?“药”是阿义的“孝”,是他坚守、坚韧的支撑执念,是拯救阿义母亲生命的稻草,但是否也是拯救陷于濒危的人性之“义”的一剂良方?对“药”的求—得—失—幻想中的“复得”,从月光到太阳到月光的循环,是否象征着从希望到社会、人性的残酷炙烤到重拾希望的人生结构模式?以“如绸如缎”的月光包裹希望之“药”是在梦幻中完成,是对现实的超越?还是对现实的嘲讽?是希望还是绝望?我想,莫言是在希望之“药”和美好“月光”的得失、现实与幻象的缠绕之间,实现了对人生、人性的绝望、反抗绝望的终极叩问与抵达,以“宽广”与“细腻”拓展了短篇小说之“深”。

在好的短篇小说中,物象修辞无论是参与人物塑造、营造意境、结构全篇,亦或是兼具多种叙事力量,都绵延出无穷的余韵。“茴香豆”“剪绒花”成为共名,“梅花扣”穿透雾气放射光芒,“月光”澄空碧净又豪气万丈,照耀人心,“药”引发的思考绵绵无尽。这些物象修辞,超出具象世界的边界,成为叙事的精灵,引人走向空灵之境,抵达深邃、抵达丰饶、抵达美。

 

注释:

①苏童《桑园留念》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1月版。

②贾平凹、韩鲁华《关于小说创作的答问》,《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

③张炜《文学的一个开关》,《小说评论》2018年第4期。

④张学昕《小说的魔术师》,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⑤傅道彬《中国的月亮及其艺术的象征》,《北方论丛》1990年第4期。

⑥老舍《怎样写短篇小说》,《文苑》(经典美文),2020年第10期。

⑦张学昕《小说的魔术师》,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