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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作家为什么擅长写恐怖小说?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宁天虹  张蕾  2022年05月13日15:36

女性作家为什么擅长写恐怖小说?也许是因为恐怖是一种越界的类型。它把读者推到不舒服的地方,并迫使我们面对想要避免的事情。女性总是被告知该做什么、该成为谁,被教导要保持甜美、要养育孩子、要留在她们的位置上。写故事可以成为一种反抗和夺回权力的形式。当社会忽视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拿起了笔。雪莉·杰克逊的很多小说都聚焦女性内心的抑郁、受忽视等问题造成的心理恐怖,也和她一直因为女性的身份造成很多家庭方面的烦恼有关。

有些作家特别擅长制造谜团,雪莉·杰克逊就是其中之一。在她的一生中,她通过强调自己对巫术的兴趣让评论家和读者为之着迷:关于她第一部小说的个人资料里说“可能是当代唯一的业余女巫作家,专门从事小规模的黑魔法和塔罗牌占卜”。她向记者描述了她所谓的巫术,甚至声称她曾用巫术打断了和她丈夫有过节的出版商的腿。“雪莉·杰克逊不是用笔而是用扫帚在写”,这是一句经常被引用的话。

雪莉是一位有才华、有决心、有抱负的作家,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同时拥有家庭和工作是不寻常的事。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努力经营一个传统的美国家庭。她确实认真研究巫术和巫术历史。巫术对于她,不一定有使用价值,而是美国妇女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时,拥抱和引导女性力量的一种方式。

雪莉的文学流派一向充满活力、渊源深厚,可以追溯到纳撒尼尔·霍桑、爱伦·坡和亨利·詹姆斯的美国哥特式作品。她对这种哥特流派的特殊贡献在于她对妇女生活的主要关注。在妇女运动流行的20年前,雪莉的早期作品已经开始探索未婚女性在一个父权社会中的绝望与孤独。随着她事业的发展,她的个人生活变得更加繁杂,她的作品开始更深入地探讨妇女容易受到的各种心理伤害。在此类作品中,女人的所在地——房子,发挥着一种主角的作用,传统的家务劳动,如烹饪或园艺,在叙述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绝非偶然。在雪莉的第一部小说《穿墙之路》中,郊区街道上的房屋反映了一部分家庭的生活。在她的第四部小说《日晷》中,一个庄园发挥着堡垒的作用:一个避难所。在《鬼入侵》和《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这两部她后期的代表作中,房子既是监狱又是发生灾难的场所。

雪莉赋予《鬼入侵》这个可能有点儿过时的鬼故事以文学复杂性和情感深度,令人着迷。而她作品的广度,以及作品与她生活之间的共鸣也同样值得人欣赏。她的作品体现了20世纪中期,在女权运动的风口浪尖上,许多妇女所面临的窘境。雪莉属于贝蒂·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中用深刻的笔触记录的那一代女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以及战争刚结束时出生,在20世纪40和50年代养家。与那些做家务时感到“奇怪的骚动”的家庭主妇一样,雪莉也为在繁忙的家务中开辟一种创造性的生活而奋斗。但如她那个时代的许多妇女一样,她的身份与她丈夫的身份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会在她的作品中产生地震般的影响。

雪莉在大学时开始认真写作,不久她就遇到了海曼。海曼后来成为本宁顿学院的一名教师,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文学评论家。海曼总将雪莉视为自己最伟大的发现,而雪莉依靠海曼的品位和判断来衡量自己的文学价值。这对夫妇很快进入了文学精英的行列:海曼23岁时进入《纽约客》工作,从20世纪40年代初开始,《纽约客》也刊登了十几篇雪莉的短篇小说。她的每本书不管在评论界还是在商业上都成绩斐然,她的最后一部小说《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是书评家的最爱,也是一本畅销书。

可悲的是,雪莉卓越的上升轨迹与她的堕落轨迹如出一辙。虽然她和海曼有精神充实的婚姻关系和温暖的家庭生活,但海曼也是专横的、有时还不忠的丈夫。他越来越讨厌自己的作品从来没有像大名鼎鼎的妻子那样得到公众的赞扬。雪莉的压力越来越大,她开始使用镇静剂,并服用安非他明来减肥,待在有四个孩子和许多宠物的喧闹的房子里应付严苛的写作计划。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焦虑和广场恐惧症折磨着她,她很少出门。酗酒和放纵造成了杰克逊夫妇的健康问题——雪莉和海曼都严重超重——导致他们不幸过早死于心脏骤停,雪莉于1965年去世,享年48岁。海曼在5年后去世,享年51岁。

评论家经常对这样一个问题感到困惑。一个作家如何能够同时创作两种截然不同的体裁:悬疑文学和家庭喜剧。雪莉的恐怖故事主要诞生在心理层面,但却植根于家庭:在《城堡》中,一家人在餐桌上中毒;在《鬼入侵》中,被称为“房子的心脏”的婴儿房是最恐怖的一个地方。同时,家庭通常只需要温和的故事就能挖掘和陷入黑暗。雪莉的两个作者角色,虽然经常处于高压下,但都同样真实。

那个时代的妇女所承受的压力很大,必须毫无反抗地承担社会强加给她们的“幸福家庭主妇”的角色。雪莉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个家庭主妇,并且接受了家庭主妇的身份,这是她那一代女性必须要接受的。这两种角色之间从内到外产生了压力,压力也来自于她对自己的期望,以及她的丈夫、家人、出版商和读者的期望。

这种压力为雪莉的所有作品注入了活力,也让她完美地代表了她所处的时代。1956年,大学生西尔维亚·普拉斯在给男友的信中想象了这样一种生活:“有孩子、有床、有漂亮的朋友,有一个华丽又刺激的家,天才们用完美味的晚餐后在厨房里喝杜松子酒,读自己写的小说。”安妮·塞克斯顿在她的诗作《家庭主妇》的开篇写道“有些女人嫁给了房子”。雪莉作品的主题是战后美国女性关注的核心,普拉斯的传记作者称20世纪50年代为“雪莉·杰克逊的十年”。她的作品构成了她那个时代美国女性的秘密历史。她讲述的故事构成了对 “女性神秘感”的有力反驳,揭示了家庭主妇在光鲜能干的外表下的不幸和不安。

美国上世纪中叶是一个既空前繁荣又极不稳定的时代,战争留下的阴影挥之不去。为了替代入伍的丈夫和兄弟而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妇女们被劝回家庭,即使家住安全的郊区,家里有闪闪发光的新电器,她们仍感到不快。美国和苏联都进行核弹试验,一场大规模的社会变革正在进行。所有这些压力在雪莉的作品中都是显而易见的,她的作品揭示美国家庭生活的黑暗秘密的同时,也传达了一种对家庭以外的混乱世界的深深焦虑。在民权运动之前的几年里,她一直在努力解决种族偏见问题。当时,包括她丈夫在内的犹太人都在努力争取被精英阶层接纳,她描绘了美国社会反犹太主义的紧张气氛。她在故事中设下的心理悬疑,往往表现为对自我从内部瓦解的恐惧。

雪莉的作品还是被低估了,一方面因为它以女性生活为中心,另一方面也因为其中一些作品的体裁被认为“微不足道”,或者根本无法归类。《鬼入侵》经常被认为是一部写得特别好的鬼故事,而《城堡》则是一部侦探小说。《纽约时报》为雪莉发的讣告标题说她是“经典恐怖小说(《摸彩》)的作者”。但这种偷懒的归类方式对雪莉运用悬疑探究人性深处的高超手法是不公正的。

自亨利·詹姆斯以来,没有哪位作家能如此成功地探索恐怖的心理影响,在我们所恐惧的事物中找到打开心灵最黑暗角落的钥匙。“我一直喜欢……利用恐惧,接受它,理解它,让它发挥作用”,雪莉曾这样写道。她相信,在我们的恐惧和犯罪中,我们发现了最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