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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闲暇的焦虑和审美的解药
来源:中国作家(微信公众号) | 贾想  2022年05月16日09:53

《艾小米和她的五匹马》是一篇人物和主题都很特别的小说。艾小米是一个新型主人公——“无聊”的人。她在50岁时提前退休了,结束了劳动生涯,开启了休闲生涯。从此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缓解无聊”。她先是钟情于非功利的艺术,继而去搞艺术收藏。通过审美和收藏,她将与她相关的男人们一一纳入了自己内心的收藏。分析这个时代感强烈、意蕴复杂的小说,需要动用新鲜的批评理论资源。

01

作为否定性美学的“无聊”

小说家往往对刺激性的人、事物非常敏感。刺激性的,就是新鲜的、非凡的、反常的、有趣的、矛盾的、冒犯的、戏剧化的。这涉及小说的传播学属性:街谈巷议的“流言”。小说家很少涉足没有风波的事情,因为无风则不起浪,则没有传播效果,难以成为“流言”。即便近代以来,小说的内容由英雄的传奇经历转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小说家也总在挑选最具传播学价值的日常来写,比如浪漫爱情冒险。张爱玲总结得好:要找传奇里面的普通人,普通人里面的传奇。

但是,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往往不具备发育成“流言”直至传奇的潜力。饱了要排泄,累了要睡觉,闲了要消遣。这些在生理规律、自然规律之内发生的内容,我们可以暂时称之为“无聊的现实”。在这种现实中生活的人,我们称之为“无聊的人”。我们的小说正统,是以刺激性原则建立起来的,选材上,要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无聊的现实”中的“无聊的人”,恰恰是非典型环境中的非典型人物,是在选材阶段就要被舍弃的。可见,在传统的小说美学观中,无聊是一个否定性范畴内的概念。无聊就是没有意义,无聊就是非小说。

那么,“无聊的现实”中的“无聊的人”,真的不重要吗?非也。从左拉的自然主义,到法国新小说派,再到中国的新写实主义,这些作家反驳道:无聊也重要,无聊也是小说。背后支撑他们的,是一套迥异的小说美学。这套美学,建基在20世纪新科学和新哲学尤其是现象学理论之上。

站在《艾小米和她的五匹马》这个故事的大门前,带着“刺激性原则”去阅读的人,会发现自己带错了钥匙。当我找到无聊这把锈迹斑斑的美学钥匙,重来打开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意外的奇趣。

表面上看,故事也在堂而皇之地描写“无聊的现实”中的“无聊的人”。但注意,作者的立场和左拉以降的法国人立场,其实截然不同。法国人的立场,是要取消小说中“人的本位”,建立对于“物”的关注(他们认为,过去的小说世界仅仅是人的主观世界,忽视了“物”的世界;仅仅是一个“谎言”,而不是世界的客观真相。关注“物”的世界,小说当然会缺少变化和戏剧性,因而无聊),而张柠仍旧是“人的本位”立场,他关注的仍旧是人:他是把人放在无聊之中去试炼,观察人在无聊生活中的精神反应。

如果说,法国人想要发现的是无聊在本体论上的意义,那么,张柠想要揭示的,则是无聊在认识论上的价值。换句话说,他要证明,无聊是有用的——小说家是可以通过书写人的无聊,来发现人的精神秘密的,他试图将无聊从否定性的美学范畴中解救出来。

02

中国人的闲暇焦虑

过去的小说家否定无聊,认为无聊没有意义,是因为他们认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做事。做事,用政治经济学的术语翻译过来,就是劳动。像托尔斯泰对于农民体力劳动的推崇,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智者们对于脑力劳动的赞颂。总之人们相信,通过劳动,让四肢、头脑和心灵“忙起来”“动起来”,意义就会自然发生。而无聊呢,恰恰相反,是让四肢、头脑和心灵“闲下来”“静下来”,整个人回到闲暇状态。劳动是“……起来”,是一种启动和生产。闲暇是“……下来”,是终结、休息和死亡。

否定无聊,就是否定闲暇,就是否定不生产,否定终结、休息和死亡。这背后,是种族繁衍、生命延续的人类学焦虑。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这方面的焦虑狂。在农耕文明时代,中国人有两件人生大事。一是让粮食的种子不断长出来,获得食物的再生产;二是让人的种子不断长出来,获得人的再生产。总之,他们人生的主题就是生产,就是劳动。当然,农耕的人也有闲暇。一种是碎片的闲暇,发生在田间地头的小间隙;一种是整块的闲暇,发生在作物生长的大间隙,比如漫长的冬天。整块的闲暇时间,往往也是粮食收获之后粮仓丰满的时间。农民会通过春节这样的节日,集中大吃大喝,消耗掉劳动成果。

农民的这种古典闲暇,是劳动间隙的闲暇,闲暇是劳动节律的一部分。而我们所要讨论的无聊,是脱离劳动节律之后彻底不劳动的状态。因此,这种古典闲暇不是“无聊”,只能算是“无事”。可以说,农耕时代的中国人,从没有真正无聊过。真正的无聊,属于拥有一定私有财产的有产阶级,或者说社会制度中的贵族。

20世纪初,小农经济在中国结束后,是半个多世纪的革命史和战争史。此后我们建立起了工业上的计划经济、农业上的合作社经济。虽然如此,我国农业社会长期以来生产力和生产效率的普遍不高,导致劳动成了一件不能停下来的事情。劳动进而被伦理化,成为“光荣的”;闲暇也同时被伦理化了,成为“可耻的”。私有财产被取消了,我们在贵族身上看到的真正的闲暇,也就消失了。90年代市场经济建立起来之后,中国的普通人大多数处于“社畜”阶段,这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真正享受过闲暇。

这一段简短的闲暇史,是我们理解艾小米和讨论这个小说的前提。这个前提就是:当代中国人,一直被劳动霸权所控制,没有多少闲暇的经验。他们不懂得怎么打发无聊,换言之,他们不知道怎么以不劳动的方式,处理手头多余的时间。这种历史造成的无所适从与人类学的深层焦虑叠加在一起,造成了不易察觉的隐疾:闲暇焦虑。

所以,无聊不是无意义,相反,无聊引发了闲暇焦虑。这种焦虑作为一种轻度的精神病症,具备分析的意义和美学的潜力。

03

耗散和审美麻痹

由于选材的特殊,我们费了周折,先在故事大门前对钥匙进行了一番挑选。那么下面,我们就试一试用钥匙打开故事,进入文本。

主人公艾小米,是一个闲暇焦虑的重度患者。小说开头,她退休了。退休,就是停止做工,结束人生劳动的阶段。作为公有制时代生人、市场经济时代的坐班族,她的生命时间,其实已经被劳动“制度化”。一旦脱离制度,她的时间就失去了某种秩序,跌入涣散之中、凌乱之中、无可安排的空洞之中。时间紊乱和时间中空,就是无聊的根源。过去可以被劳动消耗的身体能量积累、郁结在体内,造成能量的便秘,这就是焦虑的根源。

要缓解甚至消除焦虑,办法就是对症下药:将郁结的身体能量,花费在非劳动的事务上,从而将“剩余能量的暴力”化解。从时间的角度讲,就是安排一种新的时间制度,将身体的能量重新安置。总之,就是“耗散”。

整个故事,都在讲述艾小米怎样变着法儿地“耗散”。摆在艾小米面前,有两种当代中国人的典型耗散方式。一是消费主义的耗散:通过吃喝玩乐、逛街购物,损耗自己的私有财产;二是集体主义的耗散: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遗产,公园广场舞、河边红歌会,个体借助集体的嗓子和步伐,将体内便秘的能量发泄出去。二者其实都是符号消费:一个是金色符号的消费,一个是红色符号的消费。对于文青出身的艾小米来说,这两种颜色的符号她都不能十分投入。

艾小米感冒的是另一种符号——“美的符号”——各式各样容纳着美的器物。她把玩着古玩、字画、服装,乐此不疲地谈论其中的美。古玩、字画、服装,这些是符号的能指。古玩中的先秦美学、字画中的唐宋美学、服装中的日本美学,则是符号的所指。像大观园里通过“葬花”消费着“花”的黛玉一样,艾小米也消费着“美的符号”。总之,她在“审美”。

艾小米通过“审美”耗散自己,将自己的能量浪费在人与器物之间非功利性的活动中,从而化解“剩余能量的暴力”——这一点特别东方。不同于艾小米,同样是“闲暇焦虑”重症患者的西方女子包法利夫人,她的态度却十分激烈:她将自己的剩余能量,无节制地用在人与人之间的功利性满足中,尤其是性欲望的满足中。她没有化解“剩余能量的暴力”,相反,在男人的诱骗和白日梦的控制下,她释放出了这种原始的暴力,这种暴力最终将她的婚姻、家庭、中产阶级道德乃至她的生命,付之一炬。

包法利夫人的方式,是西方的耗散,是“激烈的熵增”。艾小米的方式,是东方的耗散,是“温和的熵增”。前者是火的形式——“点燃”了剩余能量,加速了生命的燃烧进程,由一个剧烈的动作,将生命从压抑的闲暇提早推入了灰飞烟灭的终结。灰飞烟灭即是大解放,可以产生“毁灭的快感”。后者是水的形式——溶解了剩余能量。暴力溶解了,焦虑溶解了,孤独溶解了,人融入了器物,个体汇入了古典的美学完整性之中。由此产生的,是物我两忘的“审美的麻痹”。

04

收藏癖和完美强迫症

借助“审美的麻痹”,艾小米退休后的焦虑得到了调节。但很快,单纯的器物审美,已经不能满足艾小米了。她转而进入到了第二阶段:器物收藏。

我们说过,审美是一种符号的消费行为,而收藏恰恰对抗着消费。收藏将器物从消费的逻辑中捞了出来。器物于是从“耗损”的领域,进入了“保存”的领域,从“有限性”领域,进入了“无限性”领域,由“有死”进入了“不死”。收藏的心理根源就在于此:在收藏一件器物的同时,收藏家也将自己存在的证据和生命的痕迹(往往以印章的形式)“封印”在了器物中。只要器物不死,收藏家就不死。收藏器物,就是存续生命。文学史上最变态的收藏家,名叫伏地魔。他主动收藏了七件魂器,并将自己的灵魂碎片封印其中。只要世上还留有一件魂器,他就可以借以复活。每个收藏家心里都住着一个伏地魔。

消费,对应的是“多余的焦虑”:能量多余,时间多余,不知怎么处理。收藏对应的则是“短缺的焦虑”:年岁不多,白发渐生,不知如何珍惜。这两种焦虑,以艾小米为代表的离退休人员身上都有。她通过审美消费化解了第一种焦虑,又试图通过器物的收藏,化解第二种焦虑。

收藏什么?马。然而,艾小米不仅收藏马形的玉石——玉雕回首马,也收藏属马的人——童智勇、童玲儿、阎浩然、索拉图。属马的人,不能放到柜子里增值,也不能完全据为己有,怎么可以算作收藏品的一种呢?这有点匪夷所思,或许与艾小米想要占有男性的某种潜意识有关。总之,艾小米依靠着“马”的联想,将身边的人——“器物化”了。

再者,收藏规则呢?集齐五匹。为什么是五匹?因为在艾小米看来,徐悲鸿的《五骏图》,让“五”这个数字,具有了一种“完整性”。这个想法同样有点游戏色彩。但艾小米对集齐五匹马,似乎有一种完美强迫症。这涉及藏品的重要属性——“序列的完整性”。不完整的收藏序列,价值是不大的。因此,藏品序列的最后一个,重要性超越所有其他藏品的总和。没有这最后一个,序列中已有的收藏品,价值都是“残缺的”,甚至是“无意义的”。序列不完整,藏品就无法从“有限性”领域进入“无限性”领域,由“有死”进入“不死”。艾小米死活要买下玉雕回首马,死活不肯转手卖出,正因为这是序列里的最后一个。

对于完整性的强迫症,就是对“求全圆满”的强迫症。当五匹马集结完毕的时候,艾小米的强迫症被满足了,同时被满足的,是她更深层的心理饥饿:不老的渴求。因为借助完整序列里的藏品,她的生命也从“有限性”领域,进入了“无限性”领域,由“有死”进入了“不死”。当然,这种心理治疗是隐秘的、缥缈的。但我想,治疗无聊这个隐疾,也只有以同样隐秘的治疗才能奏效吧。

借助审美麻痹和器物收藏,艾小米慢慢从无聊中解脱了出来。更多的中国人,既没有审美的准备,也缺乏收藏的资本。但倘若拥有了片刻的闲暇,有关“如何度过”的思考,便将为文学提供生命书写里源源不断的行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