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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的洪流”与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继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青蓝读书会  2022年06月20日09:30

青蓝读书会,于2020年9月正式成立,由中山大学中文系郭冰茹教授倡议发起,带领硕士、博士生每月阅读一本当代有影响力的、新锐的小说,并深入讨论。书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欲青出于蓝,唯求新意而发心声。

@陈天:以“细节的洪流”谱写民俗档案

南帆在评论贾平凹的《秦腔》《古炉》时,对小说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评价——“细节的洪流”。他用这个短语来形容贾平凹小说琐碎、零星、游散、去中心情节化的叙事方式和风格,确实非常贴切。贾平凹的新作《暂坐》依旧充斥着“细节的洪流”。姐妹之间的宴饮交游、日常生活的细碎琐事、西京城大街小巷中的众生相,就这样彼此参差、相互裹挟着被呈现出来。贾平凹的小说能够无限贴近一种时代感觉。所谓时代感觉,可以说是某种特定时代的社会风气,也可以说是特定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在“细节的洪流”冲刷之下,这样一种时代的感觉就会慢慢地显露、浮现。

小说文本中那些丰富、饱满的细节,给我一种非常强烈的“中年感”。这种“中年感”指的不仅是小说中所呈现出的当代中国中产阶级的生活格调,比如饮茶、盘串、古玩、放生积德、讲究风水、富贵与古典兼顾的室内装潢等等,更重要的是它所彰显的某种精神困境,也就是那种人奋斗到一定阶段之后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或者说不进则退的人生困顿,以及因这种困顿而产生的生活焦虑,焦虑过后的迷茫,迷茫过后的思考。尽管众姊妹个个经济优渥,但她们依然要面对各种生活的疑难杂症,所以海若才会感慨说,姐妹们不过是“要活个体面点儿,自在点儿,就这么难”,才会抱怨“太多的精神追求和太多的生活辎重实在难以调和”。

这种焦躁不安的“中年感”不仅指向个体的人生境况,某种程度上,它也是社会群体的历史隐喻。小说中,主人公们在西京城里四处游走,所以贾平凹一笔带过了许多与主人公们不相干的众生群像:颐养天年的退休老头、周末期待儿女回家的老太太、摔倒后继续送餐的外卖小哥、在高架桥被堵得寸步难行的司机们、十字路口扯皮的夫妻、古城墙上拍照的游客等等,贾平凹通过这些场景点染出现代社会快节奏的日常生活,这些人和事似乎不再指涉贫困和苦难,而是给人一种匆忙、奔波、焦躁的紧迫感。贾平凹似乎放弃了从前那种苦难焦虑,这也许代表着一种认识的转变,即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贫困不再是现实主义文学最关注的主题,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内卷”,是人们无法停下的步履,更是人们无处安放的身心。

我想,贾平凹之所以可贵,并不只是因为他精湛的书写技艺扩展了汉语写作的边界,也不只是因为他以自然主义的方式保存了一份器物清单和民俗档案,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以零星琐碎的生活细节为时代精神做了充满意趣的注解,为历史留存了一份精神备忘录。

@曾笏煊:现代都市“传奇”的建构与破灭

《暂坐》这部作品最突出的特点是以口语化的对话语体书写都市日常生活,小说往往借助对话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借助人物对话和行动侧面勾勒出不同市民的性格特征,这种手法借鉴了中国古典小说技巧,从内容来看,则继承了明清世情小说传统,不厌其烦地描摹市民社会的小人物和市井人情。小说中有一些观察细致入微而富有温情,比如只有在周末才会买许多菜,为招待儿女回家吃饭而忙得“浑身酸痛”却“痛并快乐着”的老太太,或是在热闹的城市中“如同风吹来的树叶一样遭到无视”,身体衰败、孤独寂寞只有一条狗相陪伴的老头。

小说中大量机警的比喻和联想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海若接到夏自花医院里打来的电话,焦急得走路转起圈子来,“像乡下的牛在推石磨。牛推石磨怕牛晕,得用黑布蒙了牛的眼,海若是转得久了便举了头望天”;海若为儿子而忧心忡忡,“她默默地走,偶尔一回头,身后的地上就拖着她的影子,觉得是在复印”;高文来惊讶于下笔千言的羿光写作桌很小,羿光说“你一生吃那么多东西,嘴不就那么小吗?”等等。这些比喻和联想非常精准,其中的哲理性意味让人一下子从凡常生活中跳脱出来,进而心灵得以释放。

《暂坐》围绕茶庄展开的故事也可以说是一段市民“传奇”吧,正如张爱玲所述,“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小说花费大量篇幅工笔细描了带有中产阶级审美趣味的装饰、工艺和美术品,但这些物件反衬出的却是女性情感缺憾和心灵破碎,身外之物无法给予她们足够的精神慰藉,于是她们参禅悟道,放养生灵,寄希望于“活佛”再度光临。但与“等待戈多”相似,“活佛”始终没有来,而那承载着精神寄托和姐妹情谊的茶庄则在爆炸之中毁于一旦,就好像《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毁灭那样令人怅然若失。

《暂坐》以外国人伊娃再来西京城起,以伊娃再别西京城终,这种外来者“离去——归来——再离去”的视角其实更有利于呈现都市“神话”或“传奇”想象由建构到破灭的全过程,或许也能使读者与中产阶级视野下富丽繁华的城市保持一定的距离。结尾的飞机意象与《长恨歌》第一章中的鸽子意象相似,是作家审视性的全知叙事视角在文本中的具体表现。总之,《暂坐》书写的并不只是中产阶级的追求与幻灭,还或多或少触碰到了繁华背后更为广阔的苍凉和悲伤,比如那被高楼大厦遮蔽的,狭隘、潮湿、阴暗却又不乏活力的城中村,这些城市的“后街”景象尽管处于“边缘”地位,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它们构成了现代化都市的另一副面孔。

@廖文娟:《暂坐》继承了古典小说叙事传统

《暂坐》以当下的西安作为故事舞台,都写到了作家以及围绕在他周围的众多女子之间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两本小说都有着强烈的“复古”冲动,即借鉴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叙事传统。

《暂坐》有很多细节都在“模仿”或说“致敬”《红楼梦》。海若的女子团体以“西京十块玉”自比,再加上后期加入的“两块新玉”伊娃和辛起,就很有“金陵十二钗”的感觉;小说中以不同的茶暗喻不同女性角色的性格,也很有《红楼梦》的影子;而小说对城市风物、室内陈设、人物衣饰等的工笔式白描,细致而又典雅,恰恰是《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之所长。最重要的是,《暂坐》同样讲了一个“由盛转衰”的故事,故事结尾处暂坐茶庄的爆炸和“西京十玉”的离散颇有“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荒凉和苍茫感,呈现出受历史循环意识影响的中国文学独特的故事结构。

《暂坐》中的西安城,脱去了以往作品中那一层鬼气,变得像一个热闹人间,充满了烟火气。究其原因,除了时代变迁之故,也与作家心境的变化有关。写《暂坐》时贾平凹已60多岁,接近古稀。在《暂坐》中,作家以老僧静观人间悲喜的视角,观照《暂坐》中西京城里的人事。《暂坐》中不乏对城市生态的批判,譬如对雾霾的象征性运用、对权力场关系网的揭露等,但这种老僧静观式视角的运用使得批判力度减弱了,进而表露出了对芸芸众生的关怀,这在对普通市民的印象式描写中表现得非常明显。

@杨淑芬:《暂坐》写女性,但指向的是日常生活与命运

《暂坐》描写的是一群中产阶级单身女性的日常生活与命运,却并不只是描写了女性;她们所面对的生活困境与悲剧,并不局限于女性。同样的,小说中羿光关于男权社会的言论,并不只是指向男权,还指向社会。是贫富差异的逐步拉大、权力不均衡不透明化、不合法组织的猖獗等等社会问题,导致了女性以及社会中弱势群体、底层阶级难以实现阶级的跨越,过上体面的生活。人的欲望总是无尽的,一直都想要更好的,就只能一直在社会中拼命地行走,行走就会难免受挫,更何况是投机钻营。

作者之所以选择一群中产单身女性,作为描写的对象,大概是出于社会现实中的现象,尤其是在一线城市,单身女性的比例更高。而我们却很少会听到中年男性“抱团”生活的故事,仿佛对于大部分男性而言,无论是离婚还是单身,他们的人生理想中总会为异性留下一个位置。作者并没有表现出非常深刻和坚决的性别对立立场,或者说他相信两性之间具有和谐相处的可能性。所以他创造了“妇女之友”羿光,希立水的新男友等角色,安排了夏磊生父最后的露面、高文来对于茶庄的守护等情节,这些角色和情节无一不暗示了男性对于女性的不可或缺性,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两性对立的调解。两性之间并非只有对立,也可以有互相扶持,可以有毕生难忘的真挚情感。

@王怀昭:展现人的生命困境以及不懈抗争的精神意志是作家的永恒追求

写都市女性群像的小说并不是贾平凹首创。早在1982年,张洁的《方舟》就写了改革开放过后三个离了婚的单身知识女性:当了多年副导演,想自己拍部片子传达自己的艺术理念的梁倩,在公司做英文翻译工作、却常常遭人排挤的柳泉,从事科研工作、所写的论文遭到不实攻击的曹荆华。张洁呈现了单身女性真实面对的生活困境和生命困境,写出了她们面对日常生活琐事显示出的笨拙,面对上司骚扰不敢反抗的软弱,为了工作不得不低声下气求人的妥协,也彰显了她们面对不公待遇的抗争,努力向上的生活意志,等等。张洁笔下的三位女性的性格各自不同,但她们都有不流于俗的精神品格以及追寻女性真我的生命激情,而这恰恰是张洁借《方舟》所要传达的。

与之相比,贾平凹《暂坐》的十个中产阶级女性,她们更注重物质享受,而不是精神追求。她们把生命寄托在迎活佛上面,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问题要么找海若这位大姐大解决,要么找类“神”的羿光求助。她们的形象模糊,性格特色并非十分突出。这可能是出于作家把写作重点放在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刻画上,也可能是因为作家有意运用中国水墨画的笔法,从整体上勾勒现代社会中中产阶级女性的生命情态以及所面临的生命困境。小说传达出人类普遍意义上的精神困境,展示人类面对虚无而又不可捕捉的荒诞命运所表现出的不懈抗争的生命意志,这也是贾平凹一贯的写作追求。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与《文艺报》合办“文学观澜”专刊2022年6月20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