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读到《云兮云兮》，我真是服了大新。

我和大新是老朋友，有时不免会问他最近在写什么，他每次的回答都让我感到意外，又眼前一亮。最近两次，一次他说，正写一部关于老年人生活的长篇，我马上觉得很富新意，因为中国正进入老年社会，后来便见到他的《天黑得很慢》。又一次他说，正写一部关于离婚的长篇，又使我大为惊讶，因为一般来讲作家们更乐于写恋爱，不常写离异，后来便见到他的《洛城花落》。在《洛城花落》问世之际，他宣布从此长篇封笔，一时叫我难以反应。现在，读到《云兮云兮》，才感觉确实跟不上他的思路。是啊，大家只知由短篇写到中篇，由中篇写到长篇，直到写不动为止，又缘何不能像大新这样，忽然来一个华丽转身，回到短篇呢？这同样意味着别出心裁的创意。

《云兮云兮》居然是写机器人的，来自周大新笔下，当然还是出人意表。在传统文学道路上辛勤耕耘的纯文学作家们，一般是很不肯放下身段涉足科幻题材的，那不被视为正途。但真从事一次又如何呢，难道会掉了价？若是相反呢，若是为科幻文学注入异质的活力呢？实际上，当读到外甥吉喆带来一个漂亮姑娘云兮，提出由“我”这个舅舅带她回农村老家看看，而姑娘是个机器人时，我不禁笑了，顿觉趣味盎然。可以认定，这是大新又一次带给人们惊喜。当然我也相信，他以下的书写不会落入俗套。创作的人生和创新的尝试，永远伴随着大新的身姿。

大新想象力丰富，但他的想象经常寄托在“硬核”内容之上。正如《天黑得很慢》中钟笑漾向心理学博士出身的邬道长寻求到秘方，《洛城花落》中援引了现代科学对于婚姻现象的研究成果，《云兮云兮》中，作者也没有忘记向读者科普着人形机器人的发展状况。从国际上在1986年、2000年、2015年分别取得的突破性进展，到2021年中国优必选公司取得的骄人成绩，再到吉喆公司新产品的出现，这些，都使读者对后面发生的故事产生出现实感和信任感，成为一种重要的叙事策略，也表明了纯文学作家的严肃态度。

读小说中的云兮，和读平常写实作品中的人物不同，自从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你会对她的一言一行格外敏感和关注，缘由她是另一种“人”。作品里写，云兮“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用手搓着她的衣角”，来到乡间，她“羞羞地指了一下脚前的豌豆苗说，舅舅好，这是豌豆！”——这些在寻常作品里不足为奇的写照，都能勾起我特殊的反应，去想她如何能有这种表现，接着，又得承认这是可能的，因为尖端科技已赋予她十九岁的心智能力。这是一种阅读周大新小说时新的审美体验，应该说是很有意思和意味的。自从小说诞生以来，描写的中心始终是人类，而人工智能的强劲拓展，正在使另一种人类进入文本，使小说中的“人物”内涵发生改变，周大新看到了这一趋势。

机器人进入小说，过去常被赋予工具性书写，把机器人视为人类制造出来的强大异己力量，反过来对人类自身造成威胁；而《云兮云兮》中的书写是生命性的，把机器人视为生灵的再造，尤其是，当她被设计为具有情绪功能时，就似乎真正有了血肉（血肉相比情绪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我们知道，文学和艺术，都是人类情感表达的符号，当机器人也开始情感表达时，便从本质上进入了小说世界，也使读者对机器人怀有了同情的感受，这是《云兮云兮》的高明之处。而这仍然具有现实依据，如哥伦比亚大学工程创意机器人实验室已经在技术上取得重大突破，他们研究出的机器人已经具有感情，虽然这个“感情”还处在极为原始的阶段。

云兮的确惹人喜爱，她有一个姑娘的反应。当一只大公鸡放肆地跳起来啄她手上的点心时，她大惊失色地高叫一声，一下子向后直挺挺仰倒在地上。当人们听说她是个机器人，围过去抚摸她的身体时，她吓得两只胳臂抱着胸部左躲右闪。她住惯了城市，来到乡村，夜里见到没有路灯的村道上黑乌乌的，没走几步就坚决返回了院子。七旋故意把夹着火腿肠的馒头递给她，要她也尝一口时，她急忙摆手，同时说了一句“吃馒头最好加一碗热粥”，都使人又惊又喜。当然，她身体里布满金属件和电路，不懂睡觉，不会用餐，只要对她一按遥控器，她就会一动不动僵在那里，变得表情凝固，但她只要有思想、有感情，就会与人类产生心灵沟通，周大新抓住了这一点。

于是，沿着这一轨迹，云兮与七旋的感情故事慢慢发生了。七旋是村里的光棍汉，见到云兮后不禁动意，想与她交往。他主动带她去庄稼地里参观，为她讲解各种事物，也谈到历史。当孩子们对云兮做出恶作剧时，他愤怒地将两个男孩抓回，交云兮处置。虽然在他家里他们出了尴尬的事，使七旋不好意思再露面，当“我”和吉喆的弟弟带云兮返城时，他还是赶来送行，并送给云兮一条裙子。而云兮，这几天里也若有所失，她接受了七旋的拥抱，感激并亲吻了七旋。更使“我”骇然的是，在她向车外的七旋挥手告别时，“有一颗泪珠分明地滚下了她的眼角”——难道吉喆为她设置过眼泪？至篇末，我们看到，云兮已经离开她的设计师自主成长了，产生了人间最美好的爱情。这不能怪她，因为她是一个有感情的机器人。当然也不能怪七旋，如他想说的，他很孤单，而云兮好歹也是个女人，能同他说很多话，使他感到温暖和人间之爱。写到这里，小说其实不再科幻，谁能说七旋的感受不是现实和真切的呢？

从这篇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小说家在处理各种题材上的功力，他懂得朝哪个方向致力，才属于文学性写作。无独有偶，这期杂志上同时刊登了朱秀海的短篇《智能时代》，同样属于机器人文学，可以说智能人走入小说，于将来也是前景无限。